我是貓:第十一章 · 11 線上閱讀
獨仙君這回開口了,他說道:「直覺也罷,感覺也罷,不過,反正可以肯定,人的個性越自由,生活就越不自在。尼采之所以打出超人的旗號,完全是由於這種不自在感沒有辦法解決,才扭曲成那樣的一種哲學的啊。乍看起來好像是他的理想,其實不是,是不滿。他蜷伏在個性發展的十九世紀,連對鄰人都不能毫無顧慮地隨便轉側翻身,於是這位老兄有些自暴自棄地亂寫一通。讀他寫的東西,與其說感到爽快,還不如說對他深表同情。他的聲音我總覺得並不是勇往直前的,而是怨恨激憤的聲音。這也沒什麼奇怪嘛,因為在古代只要有個了不起的人物出現,天下人就會集聚到他的傘下,這是令人非常愉快的。而使這種愉快成為事實,根本不需要像尼采那樣借紙筆的力量表現在書本上。所以荷馬也好,十五世紀的英國民謠也好,雖然同樣寫超人的性格,但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很樂天的嘛。寫得很愉快嘛。由於事實上的愉快,將這種愉快的事實寫到紙上,自然不會有痛苦的味道。尼采的時代卻做不到這點。沒有出現一個英雄式的人物,即使出現,誰也不會尊他為英雄。古時候只有一個孔子,所以孔子吃得開,現今孔子有好幾個,說不定大家都是孔子,所以有人出來說我就是孔子,但人家並不服氣。人家不服氣,結果自己就產生不滿,因為不滿,所以只能在書本上做文章。我們要求自由,獲得了自由;獲得自由的結果又痛感不自由,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說,西方的文明乍看起來雖然似乎很不錯,其實並不怎麼樣。反之,在東方,從古以來就講求心的修養,這種做法是對的。請大家看看,個性發展的結果是大家都得了神經衰弱症,當大家苦於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才開始發現『王者之民蕩蕩然』這句話的價值,從而領悟了『無為而化』這句絕不能小看的話。雖然領悟了,但為時已晚。這和得了酒精中毒症以後才想到不那樣狂飲就好了是極其相似的。」
寒月君說道:「各位先生的話聽起來似乎都是厭世的,但說來奇怪,我雖然聽了這些話,卻絲毫不覺得感動。這是怎麼回事呢?」
迷亭立刻解釋道:「這是因為你剛剛娶了妻子唄。」
這時,主人突然說出了如下的意見:「假如一娶了妻子就認為女人是好東西,那可就大錯特錯了。為了供各位參考,我給大家念一段有趣的文章。請大家仔細聽!」說着,他拿起最初從書齋里拿出的那冊書讀了起來:
「這本書雖然是一本舊書,但它說明從這個時期起,有人就充分懂得女人是要不得的。」
寒月問道:「好傢夥!請問這是什麼時候的書啊?」
主人答道:「這本書的作者叫托瑪斯·南希,十六世紀的著作。」
寒月說:「這更使我吃驚了,難道從那時起就已經有人說我妻子的壞話了嗎?」
主人說:「書裡邊說了女人種種的壞話。不過,也一定包括你妻子在內,你就聽着吧。」
寒月說:「唔,我聽着哩。真是太值得感謝啦。」
主人說道:「書中寫道,首先應該介紹一下古來各位先哲的女性觀。我說,大家都在聽嗎?」
迷亭說:「都聽着呢,就連獨身的我也在聽呢。」
主人讀道:「亞里士多德曰:總之女人是禍水,欲娶妻時,應娶小的妻子,不可娶大的妻子,因為小禍水較之大禍水,其災難較少也……」
迷亭說:「寒月君的妻子是大的呢還是小的呢?」
寒月答道:「是屬於大禍水呀。」
迷亭說:「哈哈……這可是本有趣的書。念吧,快往下念!」
主人又念道:「或問曰:何為最大奇蹟?賢者答曰:貞婦……」
寒月道:「那位賢者,是誰呢?」
主人說:「書中沒有寫是誰。」
迷亭道:「肯定是位被女人拋棄過的賢者吧?」
主人說:「其次書中提到了第歐根尼〔21〕。或問曰:娶妻應以何時為宜?第歐根尼答曰:青年尚早,老年已遲。」
〔21〕 第歐根尼(?—約公元前320),犬儒學派的原型人物。
迷亭說:「這位老兄大概是躺在酒桶里考慮這一問題的吧。」
主人又念道:「畢達哥拉斯〔22〕曰:天下有三懼物,懼火、懼水、懼女人。」
〔22〕 畢達哥拉斯(創作時期公元前5世紀),希臘著名雕刻家。
獨仙道:「想不到希臘哲學家們專說些迂闊的話。如果讓我說,天下原本無可懼之事物。入於火而不燃,入於水而不溺……」獨仙說到這裡頓了頓,找不出詞兒來,不知下邊怎樣說才好。
迷亭立刻提醒說:「應該是遇女人也不着迷吧。」
主人繼續念道:「蘇格拉底稱駕馭婦人為人間最大難事。狄摩西尼〔23〕曰:人如欲苦其敵人,則除將我女送與敵之外便無良策。蓋因家庭之風波,必能無日無夜使其困憊不堪,以致不能再起也。塞內加〔24〕以為婦女和文盲為世界兩大災難。瑪卡斯〔25〕、厄洛斯〔26〕則謂:女子難以制馭之點與夫船舶相似。普路托斯〔27〕則認為:女子具有喜用綾羅來打扮其身體之癖,此乃基於欲掩蓋其稟性醜陋之下策。瓦勒里烏斯〔28〕曾致書其友人曰:天下任何事均無女子之所不忍為者。唯願皇天垂憐,佑君勿墜其術中。彼又曰:女子何謂耶,其非友愛之敵乎,其非無可逃遁之痛苦乎,其非自然之誘惑乎,其非似蜜之劇毒乎。如丟棄女子為不德,則不丟棄女子,必將受更大之苦楚……」
〔23〕 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臘政治家、偉大的雄辯家。
〔24〕 塞內加(約公元前4—公元65),古羅馬雄辯家、悲劇作家、哲學家、政治家。
〔25〕 希臘神話里的軍事領袖。
〔26〕 希臘宗教里的愛神。
〔27〕 希臘宗教里的豐盈或財富之神,是財富的化身。
〔28〕 瓦勒里烏斯(創作時期約公元20年),羅馬歷史學家。所著《善言懿行錄九卷》,舉例說明人類的善與惡。
寒月道:「先生,夠啦。已經拜聽了這麼多有關賤內的壞話,足夠啦。」
主人道:「還剩下四五頁,我一起都念給你聽好不好?」
迷亭對主人開玩笑說:「我看差不多了,還是收場了吧。該到尊夫人回府的時候了。」
迷亭說着,起居室那裡傳來主人的妻子呼喚女傭人的聲音:「阿清!阿清!」
迷亭道:「糟糕!喂,你夫人就在隔壁哩!」
主人低低地笑了幾聲,說道:「管她呢!」
迷亭喊道:「苦沙彌太太、苦沙彌太太!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呀?」
起居室里靜靜的毫無回答。
「苦沙彌太太,方才講的您都聽到啦?」
還是沒有回答。
「方才講的,可不是您丈夫的意見,是十六世紀一位名叫南希的人的說法,請您放心!」
主人的妻子在遠處簡單地回答了一句:「我管不着!」
寒月君撲哧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也是『管不着』呢。哈哈……」迷亭君正在狂笑着,正門突然被急匆匆地拉開,沒人打招呼,只有很大的咚咚腳步聲,然後就是嘩的拉開客廳紙拉門的聲音,多多良三平君的那張面孔出現了。
多多良今天不同於往常,穿着雪白襯衫和新的大禮服,有些和他平時的穿戴很不一樣。他右手拎着用細繩捆起來的四瓶很重的啤酒,往剛才擺在那裡的干松魚的旁邊一放,不說一句寒暄話就坐了下來。他並不是正坐,而是斜支着腿坐在那裡,顯得十分威武。
多多良用他那滿口的九州話問主人道:「先生,近來胃病好些了嗎?這樣整天坐在屋裡咋行?」
主人答道:「也沒有什麼不好。」
多多良道:「不是我說,臉色似乎不太好。先生,您的臉色夠黃的。近來最好出去釣釣魚,在品川雇上一艘船,我在上個星期天就去啦。」
主人道:「釣着什麼了嗎?」
多多良道:「什麼也沒釣着。」
主人道:「什麼也釣不着,也有意思嗎?」
多多良道:「養我浩然之氣嘛。各位先生,怎麼樣?去釣過魚嗎?釣魚這玩意兒,可有意思啦。你們想想,在大海里乘上小船這麼到處轉悠,哪能沒意思喲。」多多良君不管對誰都一概主動搭話。
迷亭君接言道:「我倒是想在小海里乘上一隻大船轉轉呢。」
寒月君回答道:「如果去釣魚,釣不上一條鯨魚或者人魚來,那就沒意思啦。」
多多良說道:「咋能釣那種東西呢。看來,文學家是缺少常識的啊。」
寒月道:「我可不是文學家。」
多多良道:「是嗎?那您是搞什麼的?像我這樣的公司職員,常識可是重要的哪。先生,我近來常識可越來越豐富啦。看來,在那種地方工作,耳濡目染,自然就會變成這樣子的。」
主人問:「你是怎麼個豐富法?」
多多良說道:「就拿這香煙來說吧,如果你吸什麼朝日牌啦、敷島牌啦,那是吃不開的。」說着他掏出一盒帶金嘴的埃及煙,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
主人問道:「你有錢這樣擺闊嗎?」
多多良答道:「錢是沒有,不過馬上會有辦法的。我吸這種煙,人們對我的信任就大不相同嘍。」
迷亭問寒月:「比起你寒月君磨球來,人家輕易就獲得信任,這該多好啊。這是一種輕而易舉的信任,你說呢?」
寒月還未來得及回答,多多良又說道:
「您就是寒月先生呀?您的博士終於沒有當成嗎?因為您不當博士,所以就由我來當啦。」
寒月道:「當博士嗎?」
多多良回答:「不是,是當金田家的女婿。實在對不起,不過對方非讓我娶她不可,先生,您看我有什麼辦法,只好決定娶她啦。只不過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寒月先生,所以心裡很不安。」
寒月說了句「請別客氣」。主人則含糊地回答了一句:「你願意娶她就娶唄,很好嘛。」
迷亭這時又來了他那一套,說道:「這可是值得恭喜的好消息。所以我說不管家裡有個什麼樣的姑娘都不必擔心,總會有人要的。正像我方才說的,這不是找到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紳士做女婿了嗎?東風君!這回你的新體詩可有素材了,趕快寫你的大作吧。」
多多良道:「您就是東風君嗎?我結婚的時候,您能給我寫些什麼嗎?我會拿去印刷向各方面分發的,我還可以送到《太陽》雜誌去。」
東風道:「好,我寫。您什麼時候用呀?」
多多良趕緊說:「什麼時候都可以,您有現成的也可以。我會請您喝香檳的。您喝過香檳嗎?香檳這玩意兒真好喝。先生,在結婚招待會上我打算請個樂隊,把東風君的作品譜成歌曲演奏一下,您看怎麼樣?」
主人冷冷地回答道:「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多多良道:「先生,您能給作曲嗎?」
主人道:「別胡說!」
多多良道:「在座的各位有沒有懂音樂的?」
迷亭說:「這位落第的新郎候補者寒月君,就是小提琴的名手嘛。你誠心地求求他,不過,只請喝香檳,恐怕他是不會答應的。」
多多良說:「香檳還不行?一瓶四五元的香檳喝不得,我請你喝的,不會是那種便宜貨。你給作個曲怎麼樣?」
寒月道:「好、好。我自然要作,就是請喝兩角一瓶的香檳我也要作。要不,我不要你酬謝,白白作也行。」
「哪能平白無故求你要酬謝的。如果你討厭香檳這種酬謝的話,你看這種酬謝怎麼樣?」三平君說着就從上衣的兜里拿出七八張照片,撒在鋪席上,有半身的,有全身的,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穿裙褲的,有穿大寬袖正裝的,有梳着高田髻的,不管哪個,都是十八九歲的妙齡女郎。
多多良道:「先生您看,有這麼多的結婚候補者,為了謝謝寒月君與東風君,您可以從中給他們兩位各張羅一個。」說着,他拿起一張給寒月看:「你看看,這個可中意嗎?」
寒月道:「好啊,請你務必成全成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