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十章 · 8 線上閱讀

「說不出口?」主人說着,想觀察一下武右衛門君的面部表情。對方仍然低垂着頭,主人無法判斷到底是什麼事。主人不得已改換了口氣,很穩當地說:「沒關係嘛,說什麼都沒有關係嘛。又沒有外人聽見,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武右衛門君還在拿不定主意。又說了句:「說了也沒有關係嗎?」

「不會有關係的吧。」主人主觀判斷地說。

「那麼,我就說啦。」他猛地抬起了他那光頭,好像眼睛不敢正視似的看了主人一眼。主人鼓起腮噴了一口香煙,把頭稍許扭向了一邊。

「是這麼回事……這事兒糟透啦。」

「什麼事?」

「什麼事?這事非常不好收場,所以我才來的。」

「所以嘛,我才問你什麼事兒搞糟了呀。」

「我本來並不想搞,可是濱田一味地說借用一下,這才……」

「濱田,就是濱田平助嗎?」

「是的。」

「是借給濱田房費了嗎?」

「不,我沒借給他那個。」

「那麼,你借給了什麼呢?」

「把我的名字借出去了。」

「濱田借你的名字幹什麼了呢?」

「送去了一封情書。」

「送去了什麼?」

「所以我說不要借用我的名字,由我做送信的。」

「不是一點也沒有說清楚嗎?到底是誰,幹了什麼?」

「送去了一封情書。」

「送去了情書,給誰?」

「所以我不好說。」

「那麼說,是你給某一個女的送去了情書,對嗎?」

「不,不是我。」

「是由濱田送去的嗎?」

「也不是濱田。」

「那麼是誰送去的?」

「不知道是誰。」

「絲毫也沒有說清楚嘛。那麼說,是誰也沒有送啦?」

「只是署名是我的名字。」

「只說署名是你的名字,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還沒有說明白嗎?最好再說得有條理些。究竟接受那封情書的是誰?」

「一個叫金田的在對面胡同里住的女人。」

「就是那個叫金田的實業家嗎?」

「唔。」

「那麼,借用你的名字又是怎麼回事?」

「那家的女兒專趕時髦,又高傲自大,所以才給她送情書的。濱田說不署名不好,我說那就寫上你的名字吧。濱田說他的名字沒意思,古井武右衛門這個名字好,這樣終於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麼,你認識那個姑娘?曾經有過交往嗎?」

「哪有過交往呀。連模樣我都沒有見過。」

「太胡鬧啦。向模樣兒都沒有見過的人寫情書!那麼,你做出這種事來,到底是怎樣想的啊?」

「只是大家都說那傢伙太傲慢啦,所以就捉弄了她。」

「這更是胡來嘛。那麼說是公然寫上了你的名字送去的啦?」

「是的,信的內容是由濱田寫的,我答應了借用我的名字,遠藤在夜裡到她家,把信扔進去的。」

「那麼說,是你們三個人合夥乾的?」

「嗯。不過事後一想,如果敗露了,受到退學處分,那可了不得,我害怕極了,兩三天都沒有睡好覺,簡直頭都暈啦。」

「這又是搞了個極大的胡鬧嘛。就這樣,你真的署上了文明中學二年級學生古井武右衛門了嗎?」

「不,並沒有寫上學校的名字。」

「幸虧沒寫上學校的名字。要是把學校的名字也寫上,那就糟透啦。那可就要關係到文明中學的聲譽呀。」

「您說會退學嗎?」

「難說呀。」

「老師,我家老爺子是個火爆性子,加上又是個繼母,如果受到退學的處分我就糟啦。會真的讓我退學嗎?」

「所以我說不要隨便胡來嘛。」

「我本不想干,也不知怎麼就幹上啦。能不能不退學呀?」武右衛門終於發出了要哭的聲音,不斷在懇求。在隔扇那邊,從剛才起主人的妻子和雪江姑娘就一直在嘻嘻地笑着。主人則始終重複着他那句「難說啊」的話。真是有意思極了。

我說它有意思,也許有人要問:「什麼事使你覺得那麼有意思?」提出這樣的疑問是很有道理的。不論是人還是動物,都能夠了解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只要人能了解自己,那麼就可以受到貓兒的尊敬。到了那時,我就會立刻停下筆來,如果再寫這類笑話就會感到過意不去了。但是,正像人無法知道自己的鼻子有多麼高一樣,人對自己到底是何物很難確准,所以才會對一貫看不起的貓兒發出這種質問。人,看來很驕傲自大,其實又非常愚蠢。一方面自吹是萬物之靈,到處以此自詡,一方面又連這點子事兒都不能了解。而且還不以為然,幾乎使你發笑。人把「萬物之靈」這塊招牌扛在後背上,叫嚷着:「請告訴我,我的鼻子在哪兒?我的鼻子在哪兒?」既然這樣,那麼總該辭掉這個萬物之靈的尊位了吧?而實際是,對不起,他們就是死了也決不願放棄。既然人公開地對這個矛盾根本不予理睬,那麼就反而變得招人可愛了。可愛倒是可愛,但同時也就必須自甘於蠢物的地位了。

當此之際,我之所以對武右衛門君、主人、主人的妻子以及雪江姑娘感到很有意思,並不只是因為外部事件發生衝突,這種衝突所產生的震波傳達到了奇妙的地方。而是因為這種衝突的反響在人們的心中,喚起了各種不同的心態。先說主人吧,他對這一事件的態度是冷漠的。對於武右衛門君的老爺子如何嚴厲,繼母如何對待武右衛門,他都無動於衷,根本打動不了他。武右衛門受到退學處分和自己被免職,這兩件事性質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學校中近千名的學生都退學了,做老師的也許會因此而打碎飯碗,失掉衣食的來源。但是,武右衛門君個人的命運不管如何改變,和主人的朝夕兩餐幾乎毫無關係。由於關係一般,同情自然也隨之淡薄。為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又皺眉,又擤鼻涕,大加嘆息,這決不是自然的傾向。人不是那樣富於同情和善於體貼的動物。但是作為生在世上的一種賦稅,有時為了交往而不得不流流淚,做一些同情的表示,僅此而已。而且這種表情也只是一種所謂糊弄人的表演,老實講,這也是個非常使人勞累的藝術。這種善於糊弄人的人,被稱為藝術良心特別強烈的人,很受社會的重視。因此再也沒有比受人重視的人更靠不住的了。只要你實地觀察一下,就立刻可以了解到這個事實。在這點上,我家主人是屬於笨拙一類的人物。由於他笨拙,所以不被人重視,由於不被重視,所以他可以將內心的冷漠毫不隱瞞地發表出來。這從他對武右衛門君不斷重複的「難說啊」這句話里不難看出。各位千萬不要以主人的冷漠為理由來討厭像主人這樣的善人。冷漠是人的本性,不願意故意隱藏這種本性的人,是真正的誠實漢。如果諸位在這種情況下希望人能超出冷漠,那才不能不說是把人估計得過高了呢。連誠實都已絕跡的當前社會,提出更高的希望,那只有從馬琴〔17〕的小說中跑出志乃、小文吾這樣的人物來,讓《八犬傳》中的俠客們整個搬到前鄰後舍來才有可能。否則的話,那只能是不現實的要求。關於主人就講這麼多,下邊再講講在起居間裡那兩個女性吧。這兩個人已從主人的那種冷漠態度向前跨了一大步,進入滑稽的世界,她們一味地感到可笑。這兩位婦女,將武右衛門君大傷腦筋的情書事件,當做佛陀降下福音一般,是個難得的消息。而且還毫無理由地一味感到高興。如果勉強去解剖她們的心理,那就是對武右衛門君陷入困境而感到得意。諸位,你們可以去問問那些婦女們:「當別人陷入困境時,你們會因為感到有趣而發笑嗎?」她們將會把提問的人說成是糊塗蟲,即使不說成是糊塗蟲吧,也會說提出這樣的問題是故意侮辱淑女們的品性。認為侮辱了她們這也許是事實,不過,看到別人陷入困境而發笑,這也是事實。既然是這樣,這不就等於說:「現在我自己要做出侮蔑自己品性的事給你們瞧了,但是,就是不准你們說三道四。」她們的行為和這種說法又有什麼兩樣呢?這和下邊的主張也是一樣的:我做小偷,不過不准你們說我不道德。如果你們說我不道德,那就是向我臉上抹泥,就是侮辱我。女人總是很機靈的。她們的想法也是合乎條理的:既然生而為人,遭受踐踏、毆打,而沒有人理睬你時,就必須有個滿不在乎的心理準備。不但如此,還必須具備這樣一種想法:即使被別人吐了一身唾沫,被別人潑了一身臭屎,被人大聲嘲笑一番也得甘心承受才行。假如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沒有這種想法,那就不可能和那些被稱為機靈的女子交往。武右衛門這位老兄,雖然由於做了一點過分的事,搞出了很大問題,因而惶恐萬分,但他也許覺得在背後笑話他惶恐的表現是不禮貌的,這是由於他還年輕幼稚的緣故,對方會說他一遇別人不禮貌就生氣,說明他氣量狹小,如果不願意別人這樣說,那就最好老實一些。最後,請允許我介紹一下武右衛門君的心理活動。這位老兄是處於擔心的絕頂。他的那個巨大頭腦,正像拿破崙的巨大頭腦中被功名心充塞得滿滿的一樣,他的頭腦出於擔心而幾乎要炸裂。他的蒜頭鼻子之所以不時撲哧撲哧地掀動着,就是擔心的情緒傳給了顏面神經,像反射作用一樣,它在進行無意識的活動。他就像咽下一個大鉛丸,在腹中滯積着一個無可奈何的大硬塊,最近兩三天,一直不知怎樣處理才好。他由於苦悶之極,又沒有人替他想出好辦法,於是想到假如到班主任老師那裡去,也許會得到幫助。這樣,他來到自己平素討厭的老師家裡,低頭進行懇求。他將他平時在學校里捉弄班主任、唆使其他同學給主人出難題之類的事忘得乾乾淨淨。他似乎相信,不管怎樣捉弄過主人,怎樣給主人出過難題,既然主人的名義是班主任,肯定會替他想辦法。真是夠單純的啦。班主任並不是主人主動願意去當的職務,而是根據校長的命令,不得已承擔的。可以說是類似於迷亭的伯父的大禮帽那樣的東西,只是名稱好聽罷了。當然只是個名稱,是不管用的。如果名稱在關鍵時刻能管用,那麼雪江姑娘相親時只靠她的名字,親事早就成功啦。武右衛門君不但自己想怎麼幹就怎麼幹,而且還主張別人都得給他幫忙。他是從假定出發把人估計過高。他大概決沒有想到會受別人嘲笑的吧。武右衛門這次來到班主任家,肯定會發現一個關於人的真理。他由於懂得這個真理,將來會成為真正的人。他會對別人的擔心抱以冷漠,別人陷入困境時,他也將會大笑狂笑。這樣一來,天下到處是武右衛門君這樣的人,到處是金田君以及金田的尊夫人一類的人了。為了武右衛門君,我真希望他一刻也別猶豫,趕快自覺,做一個這樣的真正的人啊。否則的話,即使如何擔心,如何後悔,改惡從善之心如何迫切,也決不能取得金田君那樣的成功的。不,甚至社會在不遠的將來會把他放逐到人類居住地以外的地方去呢,哪裡還顧得上文明中學的退學問題。

〔17〕 曲亭馬琴(1767—1848),江戶後期通俗小說家。

我正在這樣思考着,覺得這真有意思。就在這時,房門口的格子門被推開了,門後露出半邊臉來。

「老師。」有人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