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六章 · 3 線上閱讀

迷亭打開籠屜的蓋兒,說道:「不要緊的,愛吃的東西,輕易不會對身體有害的。」他往蘸蕎麥麵條的作料里放進了好多芥末,拼命地攪動着,說道:「這新擀出來的蕎麥麵條就是好,蕎麥麵條若是放軟了,和沒有骨氣的軟癱癱的人是一樣的,我從來就不欣賞。」主人擔心似的提醒他說:「老兄,你放進那些芥末,不怕辣嗎?」迷亭說道:「這蕎麥麵條就得蘸作料和芥末一起吃。你大概是不喜歡吃蕎麥麵條吧。」主人回答說:「我嘛,最喜歡熱湯麵。」「熱湯麵嘛,那是馬伕們吃的。不懂得蕎麥麵條滋味的那種人簡直是可憐蟲!」迷亭一邊說着,一邊用杉木筷子儘量挑起好多的蕎麥麵條,足有二寸高。「太太,你可知道吃蕎麥麵條有多種吃法,那些剛學吃蕎麥麵條的生手,總想儘量多蘸作料,然後在嘴裡嚼個不停,那樣是吃不出蕎麥麵條的味道來的呀。必須是這樣,一挑就得都挑起來……」他說着抬起筷子,那長長的麵條整整齊齊挑在空中有一尺多高。迷亭先生以為差不多都挑起來了呢,往下一看,還有十二三根麵條尾巴纏綿地沒有離開籠屜底。迷亭還是以主人的妻子為對象說:「這傢伙可真長哩,太太,你說呢?」主人的妻子用很欽佩的語氣回答說:「真是長啊。」「要把這長麵條的三分之一蘸上作料,然後一口氣吞下去,不能嚼,一嚼蕎麥麵條的味道就沒有了,必須是哧溜一下把它吞進喉嚨里去,才算是夠味哩。」說着他把蕎麥麵條用筷子高高挑起,蕎麥麵條這才離開籠屜,他把筷子挪向左手盛作料的碗上,用碗接着,一點一點把筷子往下落,麵條的下端逐漸浸泡在作料里,根據阿基米德原理,蕎麥麵條浸泡進去多少,碗裡的作料就增高多少。不過那碗裡原裝着八分滿的作料,還沒等迷亭筷子上的蕎麥麵條浸到四分之一,飯碗裡的作料就已經滿碗了。迷亭的筷子在離飯碗半尺高的地方就老半天一動不動了。筷子不動是理所當然的,筷子再稍許落下一點,作料就要溢出來了。此時,迷亭多少顯出踟躕的樣子,但他很快就把嘴湊上前去,只聽得哧溜一陣聲響和喉頭上下動了兩動,筷子挑着的蕎麥麵條立刻就不見了。再一看,迷亭君的兩眼似乎有一兩滴淚珠似的東西,從眼角順着腮邊流了下來。是芥末辣得他如此呢,還是因為他費力地把蕎麥麵條整吞下去的緣故呢,這還弄不清楚。主人讚嘆地說道:「真佩服啊。真難為你一口氣就咽下去了啊。」主人的妻子也非常稱讚迷亭吞麵條的功夫說:「吃得真是太棒了喲。」迷亭一言不發,放下筷子,敲了兩三下胸口,然後對主人的妻子說:「太太,蕎麥麵條一屜大體上三口半或四口就得吃完,如果做不到這點,那不能算是會吃的。」說着,他用手絹揩了揩嘴,喘了一口氣。

就在這個當兒,寒月君也不知是個什麼打算,在這樣的大熱天,戴着冬天的帽子,兩條腿滿是塵土,居然枉駕而來了。迷亭立刻說:「喂,美男子光臨啦。我可正吃着飯哩,很對不起呀。」然後迷亭君在眾人環視之中,毫無不好意思地把剩下的一屜蕎麥麵條也吃個精光。這次他沒有像方才那樣吃法,不過,也沒有再鬧出用手絹捂嘴、中途喘氣的難堪之態,結果兩屜麵條總算被他乾淨利落地報銷了。

主人問道:「寒月君,你的博士論文已經脫稿了吧?」迷亭君立刻接過來說:「金田小姐等急啦,趕快送呈玉覽吧。」

寒月君照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不快點寫完會造成我的罪過,所以我也希望儘快拿出來,好讓她放心。無奈問題可不那麼簡單呀,研究起來要費很大力氣哩。」他把不像是一本正經的事兒,偏要故意用一本正經的口吻來說。

迷亭也模仿着寒月那種玩笑式的腔調搭腔說:「是啊,問題不那麼簡單。哪裡會照『鼻子』所說的辦呢?當然嘍,那個『鼻子』倒是有值得仰其鼻息的地方哩。」

這其中,只有主人是比較嚴肅認真的。他問道:「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

寒月答道:「是《紫外線對青蛙眼球的電動作用之影響》。」

迷亭取笑說:「這可有意思啦。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這題目妙極啦。苦沙彌君!在論文脫稿前,先把這個題目報告給金田家怎麼樣?」

主人不理睬迷亭的打諢,問寒月道:「你搞的這個研究很費力嗎?」

「是的,這是個很複雜的課題呢。首先青蛙眼球的這種光學球面體的構造就不簡單嘛,因此必須做各種實驗,先要製造出一個圓玻璃球,然後才進入實驗。」

主人說:「玻璃球有什麼難,去一趟玻璃店不就行了嗎?」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寒月君挺了挺胸說道。「說起來,所謂圓啦直線啦,只不過是幾何學上的概念,真正合乎幾何學定義的、理想的圓與直線,在現實世界中是不存在的。」

迷亭插口說:「既然是沒有的東西,不搞不就行了嗎?」

寒月說:「我想先製造出一個在實驗上大體可用的球,所以從前些日子我就開始搞起來了。」

「搞成了吧?」主人問,似乎認為這還不容易。

寒月說:「這怎麼能搞得出來呢。」可他似乎發現了和剛才自己說的有點矛盾,於是改口說,「可難搞啦。我反覆去磨,一發覺這邊的半徑稍有點長,便稍微磨掉一點,誰想對面的半徑又變得長啦。我費盡功夫總算磨了一個出來,結果從整體來看,又不夠渾圓啦。又費了許多力氣,把它磨成渾圓,結果直徑又不夠了。最初有蘋果大,磨來磨去,變成草莓大小,我還是耐心地磨,變成豆粒大啦。變成豆粒大,也還是達不到理想的圓呀。我認真地磨個不停——從今年正月起,我已經磨廢了六個玻璃球啦。」也不知是真是假,寒月君喋喋不休地一味講着。

「你在什麼地方磨的呢?」主人問道。

「也是在學校的實驗室里,從清晨磨起,吃午飯時稍歇一歇,然後一直磨到天黑,這工作可不輕鬆哪。」

「難怪你近來老是說忙啊忙啊,連星期天都到學校去,原來就是為的磨這種球啊?」

寒月說:「眼下,從早到晚,我一直是在磨球呢。」

迷亭君從旁替寒月做註腳說:「真可以說得上是:磨球博士精魂使盡了哪。不過把你這種拼命勁兒講出去,就是那個『鼻子』也會不免有所感動的吧。這倒使我想起來我前些天有事到圖書館去,出來時,剛走到門口,就偶然碰上了老梅君,那傢伙大學畢業後還到圖書館來,真是件稀罕的事,我向他說了一句:『難為你這麼用功啊。』這位老兄的臉作了一個怪物相,說:『不是的,我不是來看書,方才我從門前走過,突然有點尿意,我是借用這裡的廁所才進來的。』結果兩人大笑了一番。老梅君和你可以說是兩個正反有趣的例子,很應該寫進《新撰蒙求》〔2〕里去哩。」

〔2〕 《蒙求》為史書,唐朝李瀚撰寫。《新撰蒙求》是後人所寫。

主人還是帶着一本正經的神氣向寒月問道:「你這樣每天一味地磨下去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你準備什麼時候磨成呀?」

寒月答道:「哎,按現在的情況,大概需要十年。」看來,寒月君比起主人來,遇事還要不慌不忙哩。

「十年?最好還是快一點磨完的好。」主人說。

「十年,還算是快的,弄不好,可能要二十年呢。」寒月說。

迷亭趕忙接過來說道:「那可不得了,若是那樣,不是當不成博士了嗎?」

「是的,我也想早一點讓對方放心,不過,反正球磨不成功,我的這個關鍵性的實驗就無法進行啊。」

寒月君停頓了一下,擺出一副得意的樣子,接着說道:「其實,你們幾位大可不必為我操心。金田那邊也知道我是在磨球呢,兩三天前我去的時候,已經把這個情況向對方說明白啦。」

主人的妻子儘管對剛才這三人的談話聽不太懂,不過還是一直洗耳恭聽着。這時她突然掀起疑團,問道:「不過,我聽說金田一家從上個月就全都上大磯海岸避暑去了,不是嗎?」

寒月君對主人的妻子的這一手,似乎有點招架不住,不過他隨即裝傻說:「這可真怪啦!這是怎麼回事呢?」

在這種時候,總是缺少不得迷亭君的。在談話中斷的時候,不好意思的時候,睏倦的時候,為難的時候,不管遇上哪種時候,他總會從旁插進來打圓場。他說道:「上個月去了大磯海岸的人,你卻兩三天前能在東京見着,這可夠有意思,夠神秘的啦。這正是所謂靈的交感嘛。在相思之情無法擺脫的時候,這是經常發生的現象。乍聽起來好像是夢話,其實,就算是做夢吧,也是個比現實更真實的夢呢。像太太你,根本沒經歷過你愛我、我愛你這種體驗,就嫁給了苦沙彌君,一輩子也未必了解戀愛是何滋味,所以你當然要感到奇怪。」

「喲,您有什麼根據這樣說呀。真太看不起人啦。」主人的妻子趕快打斷迷亭的話,興起了問罪之師。

主人從旁幫助自己的妻子,也嘲笑了迷亭一句:「你不是也沒有嘗過戀愛滋味嗎?」

「不,我的風流事兒可多啦,不過早都過了七十五天〔3〕,當然不會留在你們的記憶里,是不是?其實,我是失戀的結果,才偌大年紀還在過獨身生活呢。」迷亭說罷,環視了一下在座所有人的表情。

〔3〕 日本諺語:背地裡講人,至多七十五天,意謂日久不覺得新鮮,就會被人們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