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三章 · 4 線上閱讀

「好傢夥!」迷亭遇到這種地方立刻精神抖擻起來。這次主人也輕狂地說了句俏皮話:「真是個『死不了的』呀。」

寒月接着說:「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兒哩。吊死時身長會長出一寸,這是醫生量過的,保證不會有錯。」

「這倒是個嶄新的辦法啊,苦沙彌君,怎麼樣?你也去吊一吊,要是能長一寸,也就和一般人一樣,說得過去啦。」迷亭朝主人說道。

主人滿認真地問道:「寒月君,伸長一寸,還能活得過來嗎?」

「那肯定不行。吊起來雖然可以拉長,簡單說吧,並不是脊椎骨長了,而是脊椎骨抻壞了。」

「既然那樣,就算了吧。」主人這才死了心。

講演的下文還很長。本來按準備的寒月還打算論述吊死的生理作用,由於迷亭中途不斷插入一些東拉西扯的怪話,主人又不時地毫不客氣地打呵欠,所以寒月不得不中途收兵,告辭而去。那天晚上,寒月君究竟以什麼樣的態度,如何展開他的雄辯,由於是遠處發生的事兒,我當然無從知曉。

此後兩三天太平無事地過去。一天,午後兩點左右,迷亭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飄然而來。他一就坐,立刻問主人道:「喂,你聽說越智東風的高輪事件了嗎?」他那神態大有來報告旅順陷落號外的架勢。「不知道。最近我沒見着他。」主人還和平素一樣,無精打采地回答說。「我今天不顧繁忙,特地是來向你報告東風老兄丟人故事的哩。」主人說:「又是那樣誇大其辭,你真是個胡鬧的傢伙。」迷亭說:「哈哈……不要說什麼胡鬧吧,我不過是好胡扯而已。這點請你務必區分開,否則關係到我的名譽呢。」主人純粹是個天然居士再生,滿不理會地說:「還不是一樣?」迷亭巴不得講他的消息:「據說上星期天東風老兄去高輪的泉岳寺了,這樣冷的天,呆在家裡多好。甭說別的,現在去什麼泉岳寺,豈不讓人看成是第一次來東京的鄉巴佬嗎?」「那隨東風君的便,你沒權利阻擋他。」迷亭說:「不錯,我是沒權利。這沒關係。你知道那廟裡有個『義士遺物保存會』的展覽吧?」主人答道:「不知道。」迷亭說:「什麼?你不知道?那泉岳寺你總去過吧?」「沒有。」「沒有?這可真令人吃驚,怪不得你一直替東風辯護哩。你這個江戶兒〔15〕竟然沒去過泉岳寺,未免太丟人了吧。」「沒去過,我也照樣當教師嘛。」主人越說越以「天然居士」自居起來。迷亭說:「且不管這個,先說東風吧,他進入那個展覽室去參觀,正趕上來了一對德國夫婦,據說他們最初是用日語向東風打聽什麼,可是這位老兄,正急不可耐地想試試自己的德語,於是就說了兩三句德國話,想不到還說得蠻漂亮。事後一想,問題就出在這點上。」「那麼後來怎樣啦?」主人問道。他終於被陷進迷亭設下的圈套。「據說德國人看見了大高源吾〔16〕的描金漆印盒,說他想買,問能否賣給他。當時東風回答得非常妙:『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肯定不會賣的。』這幾句德語說得還滿流利,那德國人以為碰上了一位好翻譯,於是接二連三地向他發問。」主人說:「都問了些什麼?」「問題就在這裡呢,若是能聽懂,也就用不着為難啦。那德國人說得非常快,而且一問就是一大串問題,根本摸不清他說的是什麼。其中偶爾也能聽懂一兩句,可是問的又都是關於消防鈎、榔頭的事,他沒學過德語中這些詞彙,當然不知道怎麼譯才好。這下他可犯難了。」主人說:「這是可以理解的。」主人聯想起自己當外語教師的地位,深表同情。迷亭說:「可是這時候旁邊的閒人越聚越多,都來瞧熱鬧。最後東風君和那兩個德國人被團團圍住。這位老兄滿臉通紅,張口結舌,比起剛開始時那種得意神態來,這回可是手足無措啦。」主人問:「那麼最後怎麼了結的呢?」迷亭道:「據說最後東風受不了啦,用日語說了聲『塞伊諾拉』〔17〕,就趕忙甩開德國人回來啦。我問他『塞伊諾拉』的說法太怪啦,是你們家鄉話把『塞約諾拉』說成『塞伊諾拉』的嗎?他回答我說:『哪裡,我老家也是說「塞約諾拉」的,不過對方是西洋人,為了和德語調和起見,我才說成「塞伊諾拉」的。』東風這位老兄,就是在沒辦法的時候也忘不了調和,真令人佩服!」「塞約諾拉還是塞伊諾拉這倒無關緊要,可是那個西洋人呢?」「據說那個西洋人被搞得莫明其妙,愣在那裡。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不見得有什麼可笑的,倒是你特意為這點子事兒來告訴我,才可笑哩。」主人說着,把煙灰磕在火盆里。就在這當兒,外邊格子門上的電鈴發出了嚇人的響聲,隨着是一個女人刺耳的尖叫聲:「請問,有人嗎?」迷亭和主人不由得互相看了看,誰也不言語。

〔15〕 江戶即東京,這裡指東京人。

〔16〕 大高源吾(1672—1703),江戶時代赤穗義士之一。

〔17〕 日語「再見」。

我想:「真稀奇,主人家居然來了女客。」留心一看,那個發出尖叫聲的女人,在鋪席上拖拉着她雙重縐綢盛裝走了進來。年齡大概是四十剛過一點。她那變禿的前額髮根上梳起來的頭髮,活像一道堤壩,朝天高高聳起,至少達到臉長的二分之一。她那雙眼睛,就像挖開的陡坡那樣,眼角斜吊,形成兩條直線,左右對立着。稱它是兩條直線,是形容那對比鯨魚眼還要細長的雙眼。唯獨鼻子卻大得出奇,好像是把別人的鼻子偷來按在她臉上似的。她的鼻子就像是招魂社裡的石燈籠移到十幾米見方的一個小院子裡來,碩大無比,可總讓人覺得不協調。她的鼻子又是鈎鼻,一度狠命地往高里抬,然後又好像抬得過分,半途里忽然謙虛起來,到了鼻尖那裡失去了原來的勢頭,往下耷拉,窺伺着下面的嘴唇。由於是這樣一個頗具特色的鼻子,所以這個女人說話時,會使你覺得與其說是她的嘴在說話,還不如說是鼻子在說話。為了向這個偉大的鼻子表示敬意,我準備以後稱她為「鼻子」。鼻子在進行了初次見面的一番寒暄之後,冷冷地環視了一下主人的客廳,說道:「嘖,府上真漂亮!」主人心裡想:「故意胡說!」隨後就叭嗒叭嗒不住地吸煙。迷亭仰望着頂棚說道:「苦沙彌君,那是漏雨的水漬呢還是木板的紋理?你看看,那花紋多麼有趣!」迷亭分明想暗暗地勾引出主人的話來。主人回答說:「那還用說?漏雨的水漬唄!」迷亭不動聲色地說:「很美啊。」鼻子內心裡為這兩個人不懂社交禮節感到生氣。於是三個人鼎足而坐,好一陣子悶聲不響。

最後鼻子開口道:「我到府上來是有點事兒想要向您打聽。」主人冷淡地應付說:「是嗎?」鼻子覺得這樣下去有些不妙,於是趕忙說:「你大概也會知道,我就是離你這兒不遠的,對啦,就是對面拐角那座公館裡的……」「就是那座大洋房帶有倉房的宅子嗎?哦,怪不得那地方釘有金田的牌子哪。」主人好不容易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倉房,可對於金田夫人尊敬程度還和以前一樣。鼻子又開口道:「按理說,本來俺丈夫打算自己來,直接和你商量點事兒,不過公司里太忙……」她的眼神表現出「這回總可以管用了吧」的意思。可是,主人絲毫不為所動。作為初次會面的女人,剛才鼻子話中所用的這種口吻未免過於自大,主人深感不滿。鼻子說:「丈夫的公司不僅有一家,另外還有兩三家呢。而且都在這些公司里擔任着總經理。我想這點你也是早已了解的吧。」鼻子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這回你總該老實點啦。」說起來,我家的這位主人,一提到什麼博士啦教授啦,他都是非常敬畏的。可奇怪的是,他對於實業家的敬意卻極少。他相信中學老師要比實業家了不起得多。即便他不這樣相信,他那古板的性格也決不會指望接受什麼實業家或大財主的恩惠。不管是什麼樣有權勢、有財產的人,對於一個已決心不再指望蒙受他們照顧的人說來,完全是與己無關痛癢的。正因為如此,主人除了學者的圈子以外,對其他方面的事兒都是一無所知,尤其是對於實業界,誰在哪裡,誰在幹什麼,他都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也不會有絲毫敬意。對於鼻子來說,在天下之一隅,居然會有如此怪人也生活在陽光之下,是做夢也沒有料到的。她過去接觸過很多人,只要自己一說「我是金田的妻子」,沒有人不立刻改容相待的。不管參加什麼會,也不管在什麼樣高貴身份的人面前,「金田夫人」這四個字,行得通,叫得響,現在更何況在一個抱殘守缺的窮儒面前呢。她本以為只要一說出我就是住在對面胡同拐角上那座宅子裡的,即便不亮出職業這塊牌子,對方也會大吃一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