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二章 · 2 線上閱讀
兩人出門以後,我不客氣地把寒月君咬剩下的半片「魚糕」給報銷了。這些日子,我已不是普普通通的貓了。我覺得自己已完全獲得了像桃山如燕〔3〕所描述的那種貓兒的資格,或者說像格雷〔4〕家偷過金魚的那隻貓兒的資格啦。車夫家的老黑已根本不在我的眼裡了。即便報銷了一片「魚糕」,人們也不會說三道四。而且這種利用別人看不見的當兒偷吃零食的習慣,也決不限於我們貓族。就拿我家女僕阿三說吧,她趁主人妻子不在的時候,經常不打招呼就吃點心之類的東西,而且吃完了也不打招呼。這種事也不只限於阿三,就連一向被主人妻子吹噓為有極好家教的孩子們,也有類似行為。這是四五天前的事了:兩個孩子清早醒來,在主人夫婦還未起床之前,便面對面地坐在飯桌上。她們每天總是要吃一點主人吃的那種蘸白糖的麵包。碰巧那天糖罐正好放在桌上,並且連糖匙也在。因為沒有人像平常那樣給她們分白糖,那個大點的孩子很快從糖罐里用糖匙舀了一匙糖,倒在自己的碟子裡。於是那個小的,也學着姐姐的樣子,用同樣的辦法把糖舀在自己的碟子裡。兩個人睜圓眼睛對視了一會兒,那個大的,又拿起糖匙舀了一匙加在自己的碟子裡。那個小的也立刻拿過糖匙,把自己的碟子弄成和姐姐的一樣多。姐姐又舀了一匙,妹妹也不落後,又加上了一匙。這樣你一匙我一匙舀下去,終於兩人碟子裡的糖都堆成了小山,而罐子裡連一匙糖也不剩了。這時,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從寢室走了出來,把孩子們費了好大力氣舀出來的糖又照舊裝回罐子裡。我看到這種光景,心想:「人類從利己主義引申出來的所謂公平觀念,也許優於我們貓族,不過他們的智慧似乎比我們貓兒差遠了。在糖沒有堆成小山之前,趕快把它送入嘴裡豈不更好嗎?」可惜我說的話她們聽不懂,所以很遺憾,我只好坐在盛飯的桶上默不作聲地欣賞着這幕活劇。
〔3〕 明治初期的「講釋師」(類似我國的評書藝人),曾於1890年演過「西洋黑貓」的段子。
〔4〕 格雷(1716—1771),英國詩人,曾在一首詩中寫過愛貓淹死在魚缸里的故事。
同寒月君一同出去的主人,也不知他們上哪兒散步去了。直到當天晚上很晚才回來,第二天出來吃早飯已是九點多鐘了。我照例在飯桶上看着主人,他一聲不響地在吃煮年糕,吃了一碗又一碗。儘管年糕片不很大,但他畢竟吃了六七塊啊。最後把一塊剩在碗裡,放下了筷子說道:「咳,不吃啦。」如果是別人隨便把吃的剩在碗裡,他是決不答應的,但是,擺出一家之長的架子而自鳴得意的他,看着浸在濃湯里焦爛的年糕殘骸,卻絲毫不以為然。主人妻子從壁櫥里拿出胃散,放在桌子上。於是主人說道:「這個藥不管用,我不吃!」「怎麼你……人家說這對澱粉食物很管用呢,還是吃了好啊!」她一個勁兒勸他吃。主人又犯了他那執拗的毛病,說道:「什麼對澱粉管用不管用的,不吃!」妻子嘟囔說:「你這個人真是沒常性!」「不是我沒常性,是因為藥不管用。」「你前些日子不是說真管用,真管用,每天都在吃嗎?」主人使用對句似的口吻說道:「彼時管用,此時不管用啦。」「像你那樣吃一陣停一陣,就是多管用的藥也保險不會管用的。胃病不同於別的病,不耐心吃藥,是不會好的呀。」她說着回頭看了看端着方盆等候在那裡的阿三。阿三立刻無條件地站在女主人一邊,說道:「老爺,太太說的是實話,您要不繼續吃幾頓看,怎麼能知道它是好藥還是壞藥呢。」「不管它好壞,我說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麼,少多嘴!」主人的妻子說道:「反正我們是女人。」說着把胃散推向主人,想強制他喝下去。主人卻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進了書齋。主人的妻子和阿三面面相覷,嘻嘻地笑了起來。這種時候,如果我緊跟在主人後邊,坐到他的膝上,就會大吃苦頭,所以我從院子繞過去,爬到書齋前的廊子裡,從紙窗的間隙往裡偷偷一瞧,主人正攤開愛比克泰德〔5〕寫的書在讀着哩。如果他能像平時那樣讀懂這本書,當然很了不起。可沒過五六分鐘,他就把書本狠狠地扔在書桌上。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手。留心看下去,這次他拿出日記本寫下了如下的記事:
與寒月去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帶散步。在池之端的「待合」前,藝妓們穿着底襟繡着彩花的春裝,在玩拍羽毛毽〔6〕,衣着很美,而面孔醜陋,頗似我家的貓也。
大可不必為說明其面孔醜陋,特地把我當作例子呀。即便是我,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臉,不見得會比人差多少。糟糕的是,人總是這樣自高自大。主人的日記接着寫下去:
拐過「寶丹」藥鋪房角,又走來一個藝妓。這個藝妓身材苗條,柳肩,長得很俊俏,身上穿着淺紫色衣服,很合體,看起來很雅致。她露出雪白的牙齒笑着說道:「小源哥,昨兒晚上嘛……實在是我太忙啦。」不過她那聲音嘶啞得和烏鴉叫一樣,使她那風流俊俏的姿態大為減色。我懶得回頭去看所謂小源哥究竟是何許人,便甩着雙手徑直來到「御成路」。寒月不知為什麼,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5〕 愛比克泰德(約55—約135),希臘與斯多噶派有聯繫的哲學家。
〔6〕 一種兩人使用木板拍和羽毛毽對拍的遊戲。
再也沒有比人的心理更難以理解的了。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感到惱火呢,還是流於輕浮?或者是向古代哲人的遺著中尋求一抹安慰呢?我一點也弄不清楚。他在冷嘲社會呢,還是想混跡人間?是對無聊事大發脾氣呢,還是超然於物外?我簡直無法摸透。我們貓兒在這方面是非常單純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發怒的時候就盡情發怒,哭的時候就哭他個昏天黑地。而且,我們貓兒絕對不記日記這樣毫無用處的東西。因為沒有記的必要嘛。也許像主人那樣表里不一的人,才有必要記日記,把不能向社會公開的真實自我在暗室中發泄一番。至於我們貓族,我認為行住坐臥,拉屎撒尿,就是我們的真實日記,沒有必要費那麼多手腳把自己的真實面貌一一保存下來,如果有記日記的閒工夫,乾脆在廊子裡睡上一覺,不是更美嗎?主人繼續寫下去:
在神田的一家飯館裡吃晚飯。喝了兩三杯許久沒有喝過的「正宗」〔7〕,結果今天早上胃口情況特好。看來,對於有胃病的人,每天晚上喝點酒是最管用的。胃散我是絕對不吃了,誰說也不行。反正不管用就是不管用。
〔7〕 日本酒的一種牌號。
主人在日記中拼命攻擊胃散。好像在和自己吵架。今天早上的火氣,在日記里似乎還余怒未息。說不定人類記日記的本質就在於此哩。
前幾天某某說:「如果不吃早飯胃病就會好。」我試着停吃了兩三天早飯,結果只是腹中咕咕作響,毫無效果。某某勸我不再吃鹹菜,據他說,一切胃病的病根都出自鹹菜。只要不再吃鹹菜,就可斬斷胃病的老根,必然康復。從那時起,我有一個星期未沾過鹹菜邊,可也沒見什麼功效,因而最近又吃開了。問了一下某某,據他說:「唯一的療法是按摩腹部。但普通的按摩法不靈,必須使用『皆川派』的古法治療,一般胃病只要搞上一兩次,就可以根治。安井息軒〔8〕也曾極為喜歡這種按摩術。就連坂本龍馬〔9〕那樣的豪傑,也時常接受這種治療。」經他這麼一說,我立即去上根岸〔10〕,讓他們給我按摩了一次。但是他們說不按摩骨節不會痊癒,又說不把內臟的位置翻轉顛倒過來,便很難根治等。那種按摩簡直殘酷極了。治療後渾身癱軟,就像得了昏睡病一樣。領教這一次以後,我再也不去了。A君說千萬不可吃固體食物,於是我一整天只喝牛奶,這時腸里發出隆隆的響聲,簡直像鬧了水災似的,弄得我整夜無法入睡。B先生說:「用橫膈膜呼吸,使內臟得到鍛煉,胃的功能自然會健全起來,你不妨試試。」這個辦法我也稍微試了試,不知為什麼總覺得腹部不太舒服。有時我突然想起來,便專心致志地做,可過不了五六分鐘就忘掉了。如果努力去記它,心中便總想着橫膈膜,既讀不成書,也無法寫文章。美學家迷亭看到這個狀況,調侃我說:「你一個男子漢,又不是要臨產,做什麼橫膈膜運動,還是算了吧。」於是這些天我便停了下來。C先生說:「你多吃些蕎麥麵條可能會好些。」我就不斷地輪換着吃打滷面和湯麵,結果弄得我不斷腹瀉,卻絲毫不見功效。這一年來,為了治胃病,想盡了辦法,可一切均歸徒勞。只是昨晚與寒月呷了三盅「正宗」,倒頗為管用。今後每晚一定要喝上兩三盅!
〔8〕 安井息軒(1799—1876),江戶末期的儒者。
〔9〕 坂本龍馬(1836—1867),日本著名的皇權主義者、土佐藩武士。
〔10〕 東京市內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