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一章 · 1 線上閱讀
我是只貓兒。要說名字嘛,至今還沒有。
我出生在哪裡,自己一直搞不清楚。只記得好像在一個昏黑、潮濕的地方,我曾經「喵喵」的哭叫來着,在那兒第一次看見了人這種怪物。而且後來聽說,我第一次看見的那個人是個「書生」〔1〕,是人類當中最兇惡粗暴的一種人。據說就是這類書生時常把我們抓來煮着吃。不過,當時我還不懂事,所以並不懂得什麼是可怕,只是當他把我放在掌心上,嗖的一下舉起來的時候,我有點悠悠忽忽的感覺罷了。我在書生的掌心上,稍稍鎮靜之後,便看見了他的面孔。這恐怕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遭見到的所謂人類。當時我想:「人真是個奇妙之物!」直到今天這種感覺仍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甭說別的,就說那張應當長着茸毛的臉上,竟然光溜溜的,簡直像個燒水的圓銅壺。我在後來也遇到過不少的貓,可是不曾見過有哪一隻殘廢到如此的程度。不僅如此,面部中央高高突起的黑洞洞裡還不時地噴出煙霧來,嗆得我實在受不了。最近我才知道那玩意兒就是人類抽的煙。
〔1〕 指寄食人家,邊照料家務邊上學的書童。
我在書生的掌心裡舒舒服服地坐了一會兒,可是沒過多久,我便覺得頭暈眼花,胸口難受。我不知道這是書生在轉動呢,還是我自己在轉動,心想這下子准沒命啦。最後只聽見「咚」的一聲響,我兩眼立刻冒出了金星。我的記憶就到此為止,再往後究竟出了什麼事,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了。
隨後,我突然清醒過來,那個書生已經不見了,原先那麼多兄弟姐妹也一個看不見了,就連我那最最親愛的媽媽也去向不明。而且,這裡和我早先呆的地方不同,亮得出奇,幾乎令人睜不開眼睛。我想:「真奇怪,這是怎麼回事呢?」於是我試着慢慢爬了幾步,只感到渾身疼得要命。原來我是從稻草窩裡一下子被丟進了矮竹叢里。
我費了好大力氣從矮竹叢里爬了出來,抬頭一看,對面是個很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前尋思起來:「我該怎麼辦呢?」我一時想不出好主意來。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哭上一會兒,也許那個書生會來接我的。「喵喵,」我試着叫了幾聲,卻不見人影。不久,池塘上刮過來一陣陣涼風。天色漸漸暗了,我的肚子餓得厲害,想哭也哭不出聲來。我不得已決心去找一個有點吃食的地方。於是我慢騰騰地沿着池塘向左繞過去。我強忍着渾身酸痛。拼命地往前爬,總算爬到了一個似乎有人家的地方。我想只要進入裡邊,就會有辦法的。於是我通過竹籬笆的破洞鑽進了一個宅院。緣分這東西真不可思議,假如籬笆上沒有破洞,我也許就會餓死在路旁。俗語說:「一樹之蔭,前世之緣。」說得一點不錯。時至今日,籬笆上的那個破洞,仍是我走訪鄰居三毛姑娘〔2〕的通路。且說那個宅院,我鑽進去後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這時,天色已黑,我飢腸轆轆,加上寒氣逼人,老天爺又偏偏下起雨來,我是一會兒工夫也忍不下去了。出於無奈,我只好朝着那明亮似乎又挺暖和的地方爬去。現在想起來,當時我已經進入了這戶人家的屋子裡面。在這裡,我有機會再次看到了書生以外的人。我首先遇到的是女僕阿三。阿三比那個書生還要凶得多。她一看見我,就不容分說一把抓起我的頸項,向屋外扔去。我以為這下完了,只好緊閉雙目,聽天由命。然而,我實在無法忍受饑寒交迫的味道,於是再一次趁阿三不注意的當兒,偷偷爬進了廚房。可是不一會兒,又被扔了出來。我記得就這樣被扔出來爬進去,反覆了四五次。當時,我真對阿三討厭透了。直到最近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魚〔3〕,才算報了這個仇,消除了心裡的積憤。阿三最後一次拎起我準備往外扔的時候,這家的主人走了出來,嘴裡說着:「真吵得慌!怎麼回事?」阿三拎起我,對主人說:「這隻小野貓,我幾次把它扔出去,它總是鑽進廚房來,討厭死了!」主人一邊拈着他鼻子下邊的黑毛,一邊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後說聲:「那就讓它呆在家裡吧。」就回到內室去了。顯然,主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阿三滿心不痛快地把我扔到廚房裡。就這樣,我終於把這戶人家當做了自己的家。
〔2〕 這裡指一隻小母貓。
〔3〕 一種廉價的小魚。
主人難得和我見上一面。聽說他的職業是教師,每天從學校回來就一頭鑽進書齋,幾乎再不出來。家裡的人認為他是個勤奮好學的人。他本人也擺出一副做學問的架勢。其實,他並非像家裡人所說的那樣好學上進。我時常躡着腳兒偷偷窺探他的書齋,見他經常大睡午覺,有時把口水流到攤開的書本上。他消化不良,所以皮膚淡黃,缺乏彈性,沒有生氣。可是他食量很大,每次填飽肚皮之後,就吃胃散〔4〕,然後攤開書本,讀上兩三頁就發困,往書本上流口水,這是他每天晚上重複的「功課」。我雖然是一隻貓兒,卻時常想:「干教師這一行實在是愜意。如果我生來是人,我就只做教師!因為像這樣睡着覺也能幹好的差事,對於我們貓兒來說也是能勝任的。」可是,據我家主人說,再也沒有比做教師更辛苦的了。每當朋友來訪時,他總要發一陣牢騷。
〔4〕 藥名。
我在這個家裡住下來的當初,除了主人外,我不受任何人的歡迎。不管走到哪裡,他們都對我推推搡搡,沒有一個人搭理我。我如此不受重視,只要從直到今天還不給我起名字一事,就不難看出吧。我萬般無奈,只好儘量呆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每天清晨,主人讀報的時候,我總是坐在他的膝頭上。他睡午覺時,我就趴在他的脊背上。這倒不是說我喜歡主人,而是因為沒有人搭理我而不得已如此罷了。後來我的經驗豐富了,每天清晨就趴在盛熱飯的小木桶上,晚上睡在「被爐〔5〕」上,天氣晴朗的晌午,就躺在走廊里。我感到最舒服的還是夜裡鑽進孩子們的被窩,同他們一起睡覺。這家的兩個小女孩,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每天夜裡兩個孩子單獨睡在一間屋,並且同睡一個被窩。我總是在她們中間找出個容身之地,想方設法擠進去。可是,有時運氣不佳,一旦有個孩子醒來,我就大禍臨頭了。兩個孩子——尤其那個歲數小的脾氣最壞——會不顧深更半夜大聲哭喊:「貓來了!貓來了!」於是,那個有神經性胃痛的主人必定醒來,從鄰室跑過來。就拿前幾天來說吧,他用尺子在我的屁股上狠打了一通。
〔5〕 用來取暖的一種爐子。
我和人同居,經過仔細觀察,我斷言他們都是極其任性的。尤其是兩個經常和我同衾的小女孩,更是無法無天。她們一時高興,便任意胡來,把我倒拎着,或者往我頭上套紙袋,要不就把我扔出去,或者塞進爐灶裡面。可是,我只要稍一還手,他們就會全家總動員,四處追我,對我加以迫害。前幾天,我在蓆子上稍微磨了一下爪子,女主人立刻大發雷霆。從那以後,輕易不允許我進入客廳。我即使在廚房的地板上凍得渾身打戰,他們也無動於衷。令我敬佩的、住在對街的白娘子〔6〕,每次和我見面,總是告訴我:「再也沒有比人類更冷酷無情的啦。」前些天,白娘子生下四隻俊俏可愛的小貓,可是誰知她家的書生第三天就把他們弄到後院,一隻不剩地扔進了水池子裡。白娘子流着熱淚原原本本向我訴說了這件事兒,然後說:「為了實現我們貓族的母子之愛,為了我們能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我們必須向人類開戰,非將他們除盡殺絕不可!」我覺得她的見解入情入理。還有隔壁的三毛君,也非常憤慨地對我說:「人類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所有權。」按我們貓族的常規來說,不管是沙丁魚串的魚頭,還是鯔魚的腸子,誰先找到,誰就有吃的權利。如果對方不遵守這個規矩,便可以訴諸武力。但是人類顯然絲毫沒有這種觀念,我們找到了美味佳肴,他們必然會奪去。他們總是依仗自己力氣大,若無其事地搶走理應歸我們吃的東西。白娘子住在軍人家裡;三毛君的主人是個律師。我因為住在教師家裡,對待這類事兒比起他們兩位來要樂觀得多。我只要能夠一天一天地對付下去就心滿意足了。別看他們是人類,也未必永遠繁榮昌盛吧。讓我們耐心等待「貓兒走運的時代」到來吧!
〔6〕 指鄰居家的一隻母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