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對不起 · 二 線上閱讀
(二)
沒人會倒霉一輩子,就像沒人會走運一輩子一樣。
狗也一樣。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
有個送飯黨從天而降,還是個姑娘。
姑娘長得蠻清秀,長發,細白的額頭,一副無邊眼鏡永遠卡在臉上。
她在巷子口開服裝店,話不多,笑起來和和氣氣的。夜裡的小火塘燭光搖曳,她坐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
服裝店的生意不錯,但她很節儉,不肯去新城租公寓房,長租了一家客棧二樓的小房間,按季度付錢。住到第二個季度時,她才發現樓下窗邊的牆根里住着條狗。
她跑下樓去端詳它,說:哎呀,你怎麼這麼髒啊……餓不餓,請你吃塊油餅吧!很久沒有人專門蹲下來和它說話了。
它使勁把自己擠進牆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氣,不敢抬眼看她。
姑娘把手中的油餅掰開一塊遞過去……一掰就掰成了習慣,此後一天兩頓飯,她吃什麼就分它點兒什麼,有時候她啃着蘋果路過它,把咬了一口的蘋果遞給它,它也吃。
橘子它也吃,梨子它也吃。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自從姑娘開始餵它,小松獅就告別了垃圾桶,也幾乎告別了踹過來的腳。
姑娘於它有恩,它卻從沒沖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總是和她保持着適當的距離,只是每當她靠近時,它總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氣。
它喘得很兇,卻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禦。
滇西北寒氣最盛的時節不是隆冬,而是雨季,隨便淋一淋冰雨,幾個噴嚏一打就是一場重感冒。雨季的一天,她半夜想起它在淋雨,掀開窗子喊它:小狗,小狗……沒有回音。
雨點滴滴答答,窗子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也聽不見。
姑娘打起手電筒,下樓,出門,紫色的雨傘慢慢撐開,放在地上,斜倚着牆角遮出一小片晴。
濕漉漉的狗在傘下蜷成一坨,睡着了的樣子,並沒有睜眼看她。
她用手遮住頭往回跑,星星點點的雨水鑽進頭髮,透心的冰涼。跑到門口一回頭,不知什麼時候它也跟了過來,悄悄跟在她身後,見她轉身,立馬蹲坐在雨水裡,不遠不近地保持着兩米的距離。
她問: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它不看她,一動不動,木木呆呆的一坨。
她躲進屋檐下,沖它招手:來呀,過來吧。
它卻轉身跑回那個牆角。
好吧,她心說,至少有把傘。
姑娘動過念頭要養這隻流浪狗,院子裡有一株茂密的三角梅,她琢磨着把它的家安置在樹蔭下。
客棧老闆人不壞,卻也沒好到隨意收養一條流浪狗的地步,婉言拒絕了她的請求,但默許她每天從廚房裡端些飯去餵它。
她常年吃素,它卻自此有葷有素。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點兒。
餵食的方式也慢慢變化。一開始是隔着一米遠丟在它面前,後來是夾在手指間遞到它面前,再後來是放在手掌上,托到它面前。
一次餵食的間隙,她摸了摸它腦袋。
它震了一下,沒抬頭,繼續吃東西,但邊吃邊呼哧呼哧地喘氣,喘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不論她怎麼餵它,它都沒沖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呆呆的,不吵不鬧,不咬不叫。
她只聽它叫過兩次。
第一次,是沖一對過路的夫妻。
它一邊叫一邊沖了過去,沒等它衝到跟前,男人已擋在自己的愛人前面,一腳飛了出去。
它被踹了一個跟頭,翻身爬起來,委屈地叫了一聲,繼續衝上去。
姑娘驚着了,它居然在搖尾巴。
沒等她出聲,那個女人先喊了出來。
那個女人使勁晃着男人的胳膊,興奮地喊:這不是我以前那條狗嗎?哎喲,它沒死。
男人皺着眉頭,說:怎麼變得這麼髒……話音沒落,它好像能聽懂人話似的,開始大叫起來,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拖得長,一聲比一聲委屈。
它繞着他們跳圈子,叫得和哭一樣難聽。
那對男女忽然尷尬了起來,轉身快步走開,姑娘走上前攔住他們,客氣地問為什麼不領走它,是因為嫌它髒嗎?
她說:我幫你們把它清洗乾淨好不好?把它領走吧,不要把它再丟在這裡了好不好?
狗主人擺出一臉的抱歉,說:想領也領不了哦。我懷孕了,它現在是條流浪狗了,誰曉得有啥子病,總不能讓它傳染我吧。
姑娘想罵人,手臂抬了起來,又放下了……她忽然憶起了些什麼,臉迅速變白了,一時語塞,眼睜睜地看着那對夫妻快步離開。
狗沒有去追,它木木呆呆地立在路中央,不再叫了。
它好像完全能聽懂人們的對話一樣。
那個女人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兒愧疚的吧,晚飯後,他們從飯店裡拿來一個小瓷盆放在它旁邊,裡面有半份松菇燉雞,是他們剛剛吃剩下的……女人嘆息着說:好歹有個吃飯的碗了,好可憐的小乖乖。
做完這一切後,女人無債一身輕地走了,他們覺得自己送了它一隻碗,很是對得起它了。
一直到走,女人都和它保持着距離。一直到走,她也沒伸出手摸摸她的小乖乖。她喊它乖孩子,然後玩壞了它,然後扔了它。
然後又扔了一次。
事後的第二天,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進瓷盆,它走過去埋下頭,慢慢地吃慢慢地嚼。
姑娘蹲在它面前看它,看了半天沒看出它有什麼異常,卻把自己給看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