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特的薄暮:20.誘拐者們 線上閱讀

斯萊戈鎮以北,本布爾賓山南側,從平原往上爬幾百英尺,成片石灰石中間,有個小小的白色方塊。從來就沒人敢用手觸碰它,也從來沒有哪只綿羊或者山羊到它邊上啃過草。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兒更令人駐足不前的地方了,也再也沒有哪個地點能瀰漫着比這裡更使人敬畏不已的氣氛。這裡就是仙境的入口。它在夜深人靜時打開,妖仙大軍從中湧出。這群放肆的傢伙徹夜在大地上東奔西竄,誰也看不見它們,也許只有在那些超常靈異的地方——比如說達姆克利夫或者德拉姆—艾—海爾——巫醫們會從門裡探出戴着睡帽的腦袋,琢磨「大人們」究竟在幹什麼壞把戲。根據他們訓練有素的眼睛和耳朵的判斷,田野上正遍布頭戴紅帽的騎手,空中充滿尖聲怪叫——按照某位古代蘇格蘭先知的描述,這種聲音類似嘯聲,全然不同於天使們的聲音,後者,根據占星家李利的英明觀點,「是像愛爾蘭人一樣,打喉嚨里咕噥出聲音來」的。要是附近有個初生的嬰兒或者新嫁娘,那麼戴睡帽的「巫醫」們就要留神了,因為妖仙大軍並非總是空手而歸。時不時地,一個新嫁娘或者初生的嬰兒會隨它們回到山中;仙門一關,新生兒或者新嫁娘從此脫離凡胎,進入仙境;它們在那裡過着快樂無憂的日子,到了最後的審判日,它們註定要融化成一縷縷白氣,消失殆盡,因為真正的靈魂是不可以擺脫了哀愁的。通過這道白石門以及其他仙門進入這片忘憂之地的,有國王、王后,還有王子們;不過,如今仙國已經大大衰敗,以至於在我這份貧乏的記錄中,只剩下農夫了。

斯萊戈的市場大街西角現在開着一家肉鋪,上世紀開初那陣,坐落在這個位置的並不是濟慈的《拉米亞》[1]里描述的宮殿,而是一家藥店,老闆是名不見經傳的奧潘頓醫生。沒有人知道他打哪兒來。那些日子裡,斯萊戈住着個姓歐姆斯比的女人,她丈夫得了怪病,醫生們全都束手無策。他的身體怎麼也查不出問題,卻一天天衰弱下去。歐姆斯比夫人便去向奧潘頓醫生求助。她被引進藥店會客室,看到一隻黑貓筆直地坐在爐火前方。她窺見餐具櫃裡滿是水果,正思忖着「水果想必非常健康,所以醫生才吃這麼多」的時候,奧潘頓醫生就進來了。只見他穿一身黑,和那隻黑貓很像,醫生太太跟在後面,也是從頭黑到腳。歐姆斯比夫人付給醫生一個幾尼,換來一瓶東西。她丈夫服用了這瓶藥後就痊癒了。黑衣醫生還治好了其他很多人;不過,一天,他的一個有錢病人死了。第二天晚上,貓、醫生太太和醫生本人都從此失蹤。一年之後,姓歐姆斯比的男人再度病倒。他是個英俊漢子,歐姆斯比夫人相信「大人們」正在打他的主意。她趕到凱恩斯福特拜訪一位「巫醫」。巫醫一聽完她的訴說,就走到後門後面,咕噥咕噥念起咒語。她丈夫的病又好了。可是,沒過多久,他又病了,比前兩次都嚴重,她又趕到凱恩斯福特,巫醫又一次走到後門後面念咒語,但是很快就回到屋裡宣布,沒有用——她丈夫必死無疑;果然,歐姆斯比咽了氣。從此歐姆斯比太太一說起丈夫,就會搖着頭說,她清楚他在哪裡:既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獄,更不在煉獄。或許她相信,在他的墓穴里躺着的其實是一段木頭,它被施過障眼法,好讓人們以為它就是她丈夫的屍體。

[1] 英國詩人濟慈一首描述吸血女妖誘惑騎士的長詩。——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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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貓、醫生太太和醫生本人都從此失蹤。

——誘拐者們

現在,她本人也已不在人世,不過很多活着的人都記得她。我相信她一度給我的哪個親戚當過女傭或者家僕。

有時候,被擄走的人在許多年——一般是七年——之後,會被允許最後再見他們的親友一面。很多年前,有個女人和丈夫在斯萊戈一個花園裡散步時突然失蹤。她兒子那時候還是個嬰兒,長大以後,他不知怎的得知,母親是被仙人們施了魔法,這會兒正被囚禁在格拉斯哥[2]的一幢房子裡,盼着見他一面。那時候,船隻遍布的格拉斯哥在農人們看來幾乎遠在天邊,可他是個忠誠的兒子,毅然踏上尋母之路。最後,他終於來到格拉斯哥,在那裡的大街小巷徘徊了很久,果然找到母親,後者正在一個低矮的地窖里幹活。她告訴他說,她過得很快樂,吃得好極了,他不想吃一點嗎?說着她便在桌上擺滿各種各樣的食物;不過,他知道這些都是仙人的食物,她正打算用它們給他施魔法,好把他留在身邊,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吃,直接回到了斯萊戈的家中。

[2] 蘇格蘭第一大城市與港口。——譯註

斯萊戈往南大約五英里遠的地方,有一個綠樹環繞的幽暗池塘,因為獨特的形狀,被稱作心湖。這裡是水禽聚集的好地方。不過,湖周圍出沒的可不止蒼鷺、鷸鳥和野鴨。就像從本布爾賓山的白色方石中冒出妖仙大軍一樣,從這個湖裡,也會湧出奇特的物事。有一次,人們正忙着排乾湖水,突然間有人高喊說,他看到自己的房子着火了。大家掉頭一看,果然每個人都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家的房子燒着大火。大家匆忙趕回村,卻發現這只是仙人使的障眼術。直到今天,湖岸上還留着一條深不深淺不淺的壕溝——他們膽敢冒犯仙人的罪證。在離湖不遠的地方,我聽到過一則關於仙人擄掠人類的優美、傷感的故事。這個故事是一個戴白帽的老婦人給我講的,她用蓋爾語低聲哼着歌謠,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仿佛回憶着年輕時的舞步。

有個年輕人,夜裡趕往新婚妻子家,路上他遇見一群吹吹打打的人,他的新娘也在其中。它們是仙人,剛剛把她擄掠來做它們的樂隊頭領的太太。然而在年輕人看來,它們無非是一群快樂的普通人。他的新娘看到昔日情人,便向他問好,但她非常擔心他會吃仙人的食物,以至於也從人間被擄掠進脫離凡胎的幽冥王國,所以她安排他和這隊人中的三個坐下來打牌;他玩了又玩,什麼異樣都不曾察覺,直到突然看見樂隊頭領摟着他的新娘走開。他騰地站起身,這才明白周圍都是些仙人;慢慢地,整隊吹吹打打的人溶化在陰影和夜色中。他如夢方醒,急忙朝愛人家趕去,半路上就聽到哭喪婆們的嚎哭聲。新娘在他趕到之前已經死去。有位無名的蓋爾語詩人根據這個故事寫了首歌謠,如今已經失傳,我這位戴白帽的朋友還記得裡面零星幾句,並唱給我聽過。[3]

[3] 葉芝將這個故事寫成短詩《空中的仙軍》,見葉芝詩集《葦間風》(1899)。——譯註

有時候,你也會聽到關於被擄掠去的人充任生者的善意魔仆的故事,比如這個我同樣是在受蠱之湖附近聽來的哈克特城堡的約翰·基爾文的故事。基爾文是一個在農人的故事中倍受渲染的家族,人們相信他們是凡人和精靈結合生出的後代。這個家族素來以俊美容貌著稱,我在書里看到,現在的克倫科里勳爵的母親就是他們中的一員。[4]

[4] 後來我也聽說,並非基爾文家族,而是他們在哈克特城堡的後裔,我想或許就是哈克特家庭的人自己,才是凡人和精靈結合產下的後代,並因美貌而聞名。我覺得克倫科里勳爵的母親也許是哈克特家族的一個後裔。很有可能的是,在這些故事中,基爾文取代了某個更為古老的姓氏。須知,傳說總是在它的熔爐中把各種東西混淆起來。

約翰·基爾文是個了不起的賽馬手,有一次,他帶着一匹駿馬在利物浦上岸,打算到英格蘭中部某地參加賽馬。那天晚上,他在碼頭散步,一個瘦精精的男孩走上前來,問他把馬安置在哪裡。「在某某地方,」他回答。「別把它留在那兒,」瘦精精的男孩提醒他,「那個馬廄今晚會失火。」基爾文便把馬安置到別處,當晚那個馬廄果然發生了火災。第二天,男孩又出現了,提出要在即將到來的賽馬會上騎他的馬作為報酬,說完人便消失不見。賽馬會開始了,男孩在最後一刻出現,他騎上馬,吩咐道,「要是我用左手執鞭,我就會輸。不過,要是我用右手執鞭,那就押上你所有的錢。」說這個故事給我聽的帕迪·芬林解釋道,這是因為「左手是沒有用的。我用左手劃十字的話,不管再怎麼折騰,女妖班西也好,還是別的什麼也好,誰都不會理會我,就跟用掃帚劃沒兩樣」。言歸正傳,總之瘦精精的男孩用右手執鞭催馬,約翰·基爾文贏了一大筆錢。比賽結束後,他問男孩,「我該怎樣報答你呢?」「這麼着就成,」男孩回答,「我母親住在您領地上的一間農舍里——我還在搖籃里時就被擄走了。請善待她吧,約翰·基爾文,不管你的賽馬們在哪裡,我都會保證它們不生病;不過我們以後再也不會見面啦。」話畢,男孩消失在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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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夢方醒,趕忙朝愛人家趕去,半路上就聽到哭喪婆們的嚎哭聲。新娘在他趕到之前已經死去。

——誘拐者們

有時候,牲畜也會被擄掠——其中顯然被淹死的動物居多。帕迪·芬林告訴我,在戈爾韋的克萊爾莫里斯,住着一個貧窮的寡婦,她養了一頭母牛和一頭小牛犢。一天,母牛跌進河裡,被水沖走。那一帶的一個男人便去找一個紅髮女求助——通常紅髮女人被認為擅長對付這類事情——她吩咐他帶小牛犢到河盡頭躲起來。他照着做了,天黑之後,牛犢開始哞哞叫,不久母牛就從河盡頭走來,給牛犢餵奶。這時,他按照紅髮女教的辦法,一把抓住母牛的尾巴。「呼」的一下,他們飛過無數道樹籬和渠溝,一直飛到一圈圍牆(一種愛爾蘭自打異教年代就四下散布的小型環形建築,通常叫作山寨或者碉堡)里。他看到那裡或走或坐的都是村里死去的人。有個女人坐在圍牆邊,膝蓋上摟個孩子。這女人叫住他,提醒他想想紅髮女吩咐他做的事,他想起來了,是叫他給母牛放點血。他便用刀戳進母牛的身子,放出血來。這就化解了魔咒,母牛終於肯朝家走了。「別忘了拿拴牛繩,」膝蓋上抱小孩的女人又提醒他:「拿裡面那根。」灌木叢上擺着三根拴牛繩,他照吩咐挑了其中一根,平平安安把母牛趕回寡婦家。

在老鄉們的故事中,幾乎每個山谷或者山腳都有個把被擄掠走的人。距離心湖兩三英里的地方,住着個老婦人,她年輕時曾被擄走。七年之後,不知為什麼,她又被送回家中,腳上已經一個腳趾不剩——她舞跳得太多,把腳趾都跳掉了。許多住在本布爾賓山的白石門附近的人都曾被擄走過。

在許多我可以列舉的村莊裡,你可不會像在城市裡一樣始終保持着理性。夜裡,如果你走在灰色小路上,在白色村舍邊發出芳香的接骨木中穿行,看着遠方若隱若現的山峰吞雲吐霧,你會輕易地越過理性那層薄薄的蛛網般的面紗,發覺那些生物,那些妖仙們,正從北面的白石方門中匆匆飛來,或者正從南面的心湖裡紛紛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