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特的薄暮:6.塵土合上海倫的眼睛[1] · 1 線上閱讀

[1] 本篇標題取自英國詩人托馬斯·納什(1567-1601)的詩篇《瘟疫之時》第三節:美貌無非花兒一朵 皺紋終將把它吞噬;光明從半空隕落;紅顏帝後盛年夭折;塵土合上海倫的眼睛;吾已染疾,去日無多——主啊,請憐憫世人!——譯註

I

我最近到過戈爾韋郡的基爾塔坦男爵領地,那裡只有幾個稀稀拉拉的宅院,簡直不能算是一個村子。不過,它的名字巴里利在整個愛爾蘭西部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裡有座古老的巴里利方堡[2],一個農夫和他老婆住在裡面,他們的女兒和女婿住在另一間小屋裡,附近還有個磨坊,裡面住着老磨坊主,許多古老的柳樹將濃綠色樹蔭投在小河和寬大的台階上。去年,我到那裡去了兩三次,和磨坊主談論一個叫比迪·厄利的女人,她是個聰明人,幾年前在克萊爾住過。她曾經說過,「在巴里利的兩個水車輪子之間,可以找到對付所有邪惡的良藥。」我試圖向磨坊主或別人打聽她是否指的是流水中的苔蘚,還是別的什麼草藥。我今年夏天又去了一次,還打算秋天到來之前再去一趟,因為60年前,有個叫瑪麗·海恩斯的美麗女子就是在那裡死去的,她的名字至今還在爐火邊的閒談中頻頻出現;我們的腳步總願意在美曾經悲哀地生活過的土地上徘徊,好讓我們意識到它並不屬於塵世。

[2] 1918年左右,葉芝購下了這座古老城堡,並於1919年攜妻兒入住,這裡成為葉芝一家避暑之所。這座方堡在葉芝的中後期創作中成為一個重要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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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利方堡

——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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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說,清晨時分,許多魚都從黑色深水中游出,「品嘗山上流下的鮮水。」

——塵土合上海倫的眼睛

一個老人帶我從磨坊和城堡出發,沒多久便走上一條狹長小道,路幾乎埋沒在荊棘和黑刺李叢中。他說,「那裡就是房子的老地基,不過它大部分都被拆掉做圍牆了,覆蓋着它的灌木叢被山羊啃過,變得彎彎曲曲,再也不長高。人家說,她是全愛爾蘭最端莊的女孩,她的皮膚像飄零的雪花」——沒準他想說的是飄揚的白雪?——「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她有五個英俊的兄弟,不過他們現在全都不在了!」我和他談起一首愛爾蘭詩歌,是著名詩人拉夫特里寫給她的,詩里說,「巴里利有個堅實的酒窖。」老人告訴我,堅實的酒窖指的就是河流從中陷入地下的那個大洞,他帶我走到一個深深的池塘邊,一隻水獺聞聲逃到一塊灰色大石下。老人說,清晨時分,許多魚都從黑色深水中游出,「品嘗山上流下的鮮水。」

我是從一個老太太那裡第一次聽到這首詩的,她住在小河上游大約兩英里遠的地方,她記得拉夫特里和瑪麗·海恩斯。她說,「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那樣端莊的人兒,我一直到死都不會再見到那樣的人了。」至於拉夫特里,他幾乎是個瞎子,「沒有別的活命法,只能四處漫遊,標明將去哪家,然後周圍的人都會聚到那一家聽他表演。要是你款待他,他就讚美你,否則他會用愛爾蘭話罵你。他是愛爾蘭最偉大的詩人,他要是碰巧站在灌木叢下,就能隨口吟出一首關於灌木的詩。有次他站在一棵樹下避雨,便吟了首讚美它的詩,沒多久,水漏下來了,他又吟了首批評樹的詩。」她用愛爾蘭語給我和一個朋友唱了拉夫特里寫給瑪麗·海恩斯的這首詩,我覺得它的每個詞都非常清晰、意味深長,這正符合舊日歌詞的特點,那時候,音樂還沒有喧賓奪主,變得不屑於僅僅充當歌詞的外袍,而是跟隨歌詞中力量的流動、變化而流動、變化。這首詩不夠自然,不屬於上個世紀最出色的愛爾蘭詩歌之流。它表達思想的方式過於傳統,以至於創作它的可憐的半瞎老人說話的口吻,恰似一個向自己愛慕的女人獻上一切最美好之物的富裕農夫。不過,它的用詞天真而溫情脈脈。和我一起去的朋友把這首詩翻譯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是村民們自己翻譯的。我覺得比起大多數譯文,它更具備愛爾蘭歌謠的質樸特色。

遵照上帝的旨意,我去做彌撒,

天突降大雨,又颳起大風;

在基爾塔坦路口邂逅瑪麗·海恩斯

我當時當地就陷入情網。

我溫和有禮地同她說話,

因為她據說就是這樣待人;

她回答說,「拉夫特里,我性子直,

你今天就可以來巴里利。」

我聽到她的提議,毫不遲疑。

她的話兒使我心裡歡騰。

我們只要走過三片田地,

天黑前就到達巴里利。

桌上擺了酒杯和一夸脫酒,

她頭髮金黃,坐在我身邊;

她說,「喝吧,拉夫特里,非常歡迎,

巴里利有個堅實的酒窖。」

哦,明亮的星辰,哦,豐收的陽光,

哦,金黃色的秀髮,哦,我的世界。

你是否願意每星期天來到我身邊

直到我們在眾人面前結為夫妻?

我不會吝惜星期天晚上為你唱首歌兒,

在桌上擺上潘趣酒,或者你想喝的酒,

啊,榮耀之王,請將我面前的道路吹乾,

讓我找到通往巴里利的小徑;

要是你在山上俯瞰巴里利

會發現那裡空氣香甜;

要是你在山谷里摘堅果和黑莓,

會聽到鳥兒歌唱,還有仙樂盈耳。

然而,除非你看到身邊樹枝上這朵鮮花

否則還有什麼稱得上了不起?

沒有神靈能否認它,或者掩藏它,

她是天堂的太陽,灼傷我的心靈。

我游遍愛爾蘭每寸土地,

從河流到高山的巔峰,

直到深不可測的格萊湖邊。

我從未見過像她那樣的美人。

她秀髮金燦燦,弓眉亮閃閃;

她臉蛋兒端莊,小嘴甜又蜜。

她多令人驕傲,我贈她樹枝

這朵巴里利的榮耀之花。

她就是瑪麗·海恩斯,溫和親切的姑娘,

她的美不僅在外表,更在心靈。

哪怕一百個學者湊到一起,

也寫不出她一半的好。[3]

[3] 實際上,這個版本應當是葉芝的好友,愛爾蘭女詩人奧古斯汀·佩爾斯·格雷戈里夫人(1852—1932)翻譯的,收在後者的詩集中。——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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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窮困的鄉間男女的信仰和情感比我們這些有學問的人更接近古老的希臘世界,它認為美應當安置在產生萬物的源泉之側。

——塵土合上海倫的眼睛

有一個織布娘,她兒子據說夜裡會去到仙人當中。她告訴我,「瑪麗·海恩斯是人間有過的最美麗的人兒了。我媽媽經常跟我提到她,因為她一場曲棍球都不落,而且不管在哪裡出現,她總是一身白衣。有一天,整整11個男人趕來求婚,但她誰也不答應。有天晚上,很多男人聚集到基爾伯坎地,邊喝酒邊談論她,其中一個人站起身,打算這就趕到巴里利去看她;不過,那會兒科倫沼澤正開着口,他走到它附近,失足掉了進去。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裡面發現了他的屍體。她呢,後來是在饑荒前的那場瘟疫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