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特的薄暮:5.鄉村鬼魂 線上閱讀
在大城市,我們生活在自己的小團體裡,只能窺到世界的一部分。在小鎮或村莊裡,卻沒有什么小團體;人不夠多。所以,在小地方,你必然能領略整個世界。每個人自己就是一個階級;每個時辰都有新的挑戰。走過村子盡頭的小酒店後,你就只能把心愛的奇思怪想拋在腦後,因為你再也找不到人分享它們。我們傾聽雄辯的演說、讀書、寫書、解答天地之間所有的問題。沉默寡言的村里人則亘古不變;不管我們如何大發宏論,對他們來說,鐵鏟抓在手中的感覺從古到今都還是一個樣,好年成和壞年成一如既往輪流出現。沉默的村民們看着我們,表情無動於衷,就像村莊馬廄里漠然朝生鏽鐵門外看去的老馬。古代的繪圖者在未經勘探的地域上寫道,「此為獅群出沒之地。」而對於漁夫和耕地者的村子,由於它們和我們的世界如此截然不同,我們也只有一句話可寫:「此乃鬼魂出沒之地。」
我要說的鬼魂們盤踞在倫斯特的H村。這個古老的村子布滿曲折小路,陳舊的修道院裡長滿荒草,後庭種了小小的、蒼翠的樅樹;村裡有個碼頭,泊着幾隻捕魚的小帆船。這樣一個小村,在歷史上無人知曉。不過,在昆蟲學記錄上,它倒是挺有名氣。因為朝西去,有個小海灣,要是你接連幾個晚上守在那裡,就會在夜晚結束後、黎明到來前的那段間隙,看到一種罕見的蛾子緊貼海浪飛舞。100年以前,這種蛾子被裝滿絲綢和花邊的走私貨船從意大利帶到這裡。不過,如果捉蛾子的人丟下網子,轉而去捕捉關於鬼魂、仙女或者莉莉絲[1]諸如此類的後代的故事,收穫恐怕要來得快得多。
[1] 古老猶太傳說中亞當的第一任妻子,因不滿而出走,又有「夜之魔女」之別稱。——譯註
要是膽小的人夜裡要走近這村子,那他可得費點腦筋。有次一個人抱怨道,「天老爺,我怎麼走才好呢?如果我打鄧博依山那兒過,老伯尼船長會發現我。要是我繞着水邊走,然後上台階,碼頭那裡可守着無頭鬼和別的妖怪,老教堂圍牆下還有個新來的鬼。我要是乾脆從另一面走呢,斯圖亞特夫人會在希爾賽德大門那裡露頭,赫斯匹陀小徑上還等着魔鬼本人!」
小鎮或村莊裡,卻沒有什么小團體;人不夠多。所以,在小地方,你必然能領略整個世界。每個人自己就是一個階級;每個時辰都有新的挑戰。
——鄉村鬼魂
我始終不知道最後他朝哪個鬼怪那裡去了,反正我知道不會是赫斯匹陀小徑的那個。流行霍亂那會兒,人們在那裡搭了個棚子,收容病人。疫情過後,棚子便拆掉了,但是從此這塊地面便被鬼魂、惡魔和仙人盤踞。H村有個農民名叫帕帝·貝某某,是個力氣很大的人,還是個禁酒主義者。他老婆和小姨知道他很有力氣,經常好奇他要是喝醉了會幹些什麼。一天晚上,他經過赫斯匹陀小徑,看到個怪東西,起先他以為是只溫順的兔子;過了一會兒,他發現那是一隻白貓。再走近些,那東西膨脹得越來越大,它一邊膨脹,他一邊覺得自己的力氣變得越來越小,就好像那東西把他的力氣吸走了似的,嚇得他轉身就逃。
赫斯匹陀小徑旁邊是「仙人小徑」。每天晚上,仙人都沿着這條路從山裡走到海邊,從海邊走到山裡。小徑靠海那頭有間小屋。一天晚上,住在裡面的阿布納希夫人把門開着,等兒子回來。她丈夫在火爐邊睡着了;突然,一個高個男人走進門,坐在她丈夫身邊。過了一會兒,女人忍不住開口問,「看在上帝份上,你是誰?」高個男人站起身就往門外走,邊走邊說,「這個時辰千萬不要把門開着,不然魔鬼會進來。」她把丈夫推醒,把這事告訴他。「有個好人和我們在一起吶,」做丈夫的評價道。
我開頭說的膽小鬼,到頭來沒準選擇的是希爾賽德大門的斯圖亞特夫人那個方向。這位夫人活着的時候,是一位新教牧師的妻子。「她的鬼魂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村民們都這麼說,「它只是在人間進行苦修。」在她鬧鬼的希爾賽德大門附近,一度出現過一個更加有名的鬼。它鬧鬼的地方是博根路,這是從村子西面延伸出去的一條遍布草木的小路。我詳細地記錄了它的歷史:一場典型的鄉村悲劇。博根路盡頭的村子裡有間小屋,住着個名叫吉姆·莫格默里的壁畫匠和他老婆。他們有好幾個孩子。壁畫匠來自比鄰居們要高的階層,有點玩世不恭。他老婆是個身材高大的女人。莫格默里因為喝酒,有天從村裡的唱詩班被趕出來,回家便揍了老婆一頓。莫格默里夫人的妹妹聞訊趕來,把窗子上的百葉窗拆下——莫格默里對什麼都講究,每扇窗子外面都裝了百葉窗——揍了他一頓,因為她和姐姐一樣,也是個高大健壯的女人。他威脅要告發她;她回答說,他要是敢,她就把他每根骨頭都打斷。她因為姐姐竟然允許自己被一個這麼矮小的男人狠揍,氣得從此再也不和她說話。吉姆·莫格默里日子越過越潦倒,他老婆很快就沒有東西吃。不過她對誰也不訴苦,因為她是個驕傲的女人。此外,寒冷的晚上,她常常沒有辦法生火。要是有鄰居恰好過來,她就會解釋說她剛把火滅掉,正準備上床。周圍的人經常聽到她丈夫打她,可是她對誰都不提這事,只是越來越消瘦。最後,星期六的一天,她和孩子們在家裡一點吃的也沒有。她再也挨不下去了,出門去向神父求助。神父施捨給她30先令。她丈夫找到她,把錢搶走,又打了她一頓。到了星期一,她已經奄奄一息,打發人去找一個叫凱里夫人的女人。凱里夫人趕來,一看到她就驚叫道,「太太,你活不長了呀。」凱里夫人趕忙找來神父和醫生。女人一個小時後就死了。她死之後,莫格默里對孩子們不管不顧,地主就把他們送到工廠。他們走了幾天後,凱里夫人有天回家時經過博根路,莫格默里夫人的鬼魂突然出現,一路跟着她。它緊跟不放,直到凱里夫人回到家。凱里夫人把這事告訴了R神父,後者是一位有名的文物專家,他怎麼也不相信有這種事。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凱里夫人又在同一個地方遇到鬼魂。她害怕極了,無法走完全程,半路上就在一個鄰居家停下了,請求人家讓她進門。鄰居回答說,他們都準備睡覺了。她喊道,「看在上帝份上,快讓我進去,不然我就砸門了。」鄰居開了門,她這才逃脫了鬼魂。第二天,她又把這事告訴了神父。這一回神父相信了,告訴她說,鬼魂會一直跟着她,除非她同它說話。
她在博根路第三次遇到鬼魂。她問,是什麼使它不得安寧。鬼魂說,它的孩子必須離開工廠,因為它的親戚從來就沒有到那種地方去做工的,還有,它的靈魂需要三場彌撒才能安息。「如果我丈夫不相信你,」它說,「給他看這個。」它用三根手指捏了一下凱里夫人的手腕,碰到的地方頓時腫了起來,變成青紫色。鬼魂隨即消失。莫格默里一開始不相信他老婆顯過形:「她不可能向凱里夫人顯形,」他堅持道。「她只會對體面人現身。」不過這三個手指印說服了他,他終於把孩子們帶出工廠。神父做了彌撒,鬼魂想必得到了安寧,因為它再也沒有出現。沒多久,因為酗酒而窮困潦倒的吉姆·莫格默里死在工廠里。
我認識一些相信自己看到過碼頭上的無頭鬼的人。另外還有個人晚上路過老公墓的牆邊,看到一個戴着白邊帽子[2]的女人爬出來,跟在他後面。這鬼一直跟他到家門口。村民們覺得她之所以跟蹤他,是想為了冤屈而復仇。「我死後化作鬼纏着你」是一句經常被使用的詛咒。這人的老婆有次覺得自己看到個化為狗形的鬼魂,嚇得半死。
[2] 我有點好奇為什麼她的帽子上要有道白邊。我家裡一個來自梅奧的老女傭給我講過許多故事,她告訴我,她小叔子看到過「一個帽子上帶白邊的女人在田裡的草垛中走來走去,他隨即被她打中,六個月後就死了」。
這些都屬於在室外行動的鬼魂;鬼魂中那些更戀家的則聚集在房子裡,像朝南屋檐下的燕子一樣多。
一天晚上,有位諾蘭夫人在弗拉迪小徑的家裡照料奄奄一息的孩子。突然,傳來敲門聲。她害怕是什麼非人類的東西在敲門,所以沒有理會。聲音停止了。過了一會兒,前門和後門先後猛地被撞開,然後又關上。她丈夫走出來看看是怎麼回事。他發現兩扇門都好好地閂着,孩子已經死了。突然,門又像剛才那樣猛地打開又關上。這時,諾蘭夫人突然想起,她沒有按照傳統,留一扇打開的門或窗,好讓靈魂離開。這些奇怪的開門、關門和敲門聲,就是那些照料死者的鬼魂們在提醒她。
只見這隻鷸從堅硬的泥牆中鑽出,尖叫着飛走了。
——鄉村鬼魂
家裡的鬼魂一般是無害、善意的東西。人們總是儘可能與之共處。它會給住在房子裡的人帶來好運。我記得有兩個小孩,他們和媽媽、兄弟姐妹們住在一間小房間裡。在這間房間裡還住着一個鬼魂。這家人在都柏林大街上賣鯡魚為生,他們並不介意和鬼魂住在一起,因為他們知道睡在「鬧鬼的」房間裡的時候,生意總是分外興隆。
我在西部的村子裡也認識幾個遇見過鬼魂的人。科納特地區的故事和倫斯特地區的故事總是截然不同。H村的鬼魂們總是陰沉地做着實實在在的事情。它們之所以出現,是為了宣布某人的死亡、履行某項義務、為了冤屈復仇,或者甚至為了償還欠債——就像有天一位漁夫的女兒所做的——隨後就急忙趕去長眠。它們所做的一切都體體面面、有條不紊。化身為白貓或黑狗的都不會是鬼魂,只可能是魔鬼。講這些故事的人都是貧窮、嚴肅的漁民,他們在鬼魂的所作所為里發現了恐懼的魅力。而西部的村子裡講的故事中,卻有一種優雅的機智、一種奇特的放肆。講這些故事的人所住的地方,荒蕪至極、景色迷人,他們頭頂的天空總是布滿神奇莫測的雲彩。他們都是農夫和勞工,有時也打一點魚。他們並不十分害怕鬼魂,所以能夠從它們的作為中看出一些優雅、幽默、令人愉悅的特點。鬼魂們也分享他們那種奇特的歡樂。有這樣一個西部小鎮,它的碼頭早已荒廢,遍布荒萆,鬼魂在那裡非常活躍。有人告訴我,有個不信邪的人冒險在那裡一所鬧鬼的房子裡過夜,結果鬼魂們把他丟出窗子,連他的床也一併丟出。附近的村子裡,鬼魂們則採用着各種最不可思議的變形。有個死去的老紳士化身為一隻巨大的兔子,搶劫他自己園子裡的捲心菜。某個邪惡的海船船長化身為一隻鷸,在一間小屋的泥牆裡藏身數年,發出種種極其可怕的聲音。牆被推倒的那會兒,它才被趕出來;只見這隻鷸從堅硬的泥牆中鑽出,尖叫着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