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我向你看:下部 第二十章 毒蘋果 · 2 線上閱讀
將近11點,平鳳又過來看非明,她臉上的妝都沒卸徹底,眼圈烏青,想是剛「下班」回來。她到的時候非明剛昨晚各項檢查,倦倦地又睡了,手裡還捏着個維尼熊,桔年正低頭看着報紙上的連載,聽到平鳳的腳步聲,抬起頭笑了一下。
平鳳輕手輕腳地搬了張凳子坐到桔年身畔,看了看非明,「沒大問題吧,這孩子也怪可憐的。」
桔年把報紙擱在膝蓋上,點了點頭,「醫生說,等檢查結果出來,沒什麼事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看你這付樣子我心定多了,小孩子嘛,誰沒個三災五難的。」平鳳說着,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個舊信封,塞到桔年的報紙底下。
桔年略打開一看,吃了一驚,「你哪來那麼多?」
平鳳拿起一個自己帶來的蘋果削着皮,「賺的唄。不是給你的,是還你的,上次的事你忘了?」她指的是自己斷腿那次,桔年後來替她還了「訛詐」唐業的那五千塊。
桔年壓低了聲音:「我是問一時間你哪弄來那麼多?」
平鳳的生活方式桔年多少也知道一點,那些錢來得也不容易,平鳳家裡有拖累,有時手頭活絡一些,除了補貼那些看不起她的弟妹,就是給自己買各式各樣的衣服和護膚品,不花盡最後一分錢誓不罷休的架勢,從來也沒有什麼積蓄,掏空了再去沒日沒夜地掙一輪,實在急用,經常五十一百地問桔年借。用平鳳自己的話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生苦短,誰管得了明天的事。
平鳳低頭笑道:「你還真不相信我會遇到『人傻錢多』的大魚?最近錢來得容易……總之這錢你拿着,你現在正是用到它的時候,看這孩子一張臉白得跟牆似的,出院後也給她買點好吃的。」
桔年也不推脫,從信封里抽出部分,放到自己口袋裡,剩下的塞回平鳳手中,「你自己也攢着點吧,我們年紀都不小了……尤其是你,總得有些防身錢,現在非明身體不好,有什麼事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她見平鳳不接,索性直接放到平鳳未拉好的包中,「你說及時行樂也沒錯,可人只要還有一口氣,總有明天要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平鳳默默聽着,看到非明床上擺着的一堆小玩意,換了個話題,笑着用腳輕輕踢了桔年一下,「有人送的吧?」
桔年笑笑不答。
平鳳道:「真看不出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還知道買這個。」見桔年依舊沒什麼反應,她繼續說道:「你別裝傻,我昨天看見他,想不到到你們還一直聯繫着,要不他能那麼趕巧,孩子一病就眼巴巴地趕過來?我看他就不錯的。」
桔年這才意識到她說的是唐業,笑道:「別胡說,別人……」她打住了,她當然不能說出來,唐業喜歡男人,或者,他說他「喜歡過男人」,雖然這對於桔年來說都沒有什麼分別。
「別人怎麼了?你倒是說啊。」平鳳可沒有這麼輕易放過,「說不出了來吧,我說剛來的時候你怎麼看上去心情不壞,想着他吧?說實在的,昨天我發現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那種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桔年趕緊「噓」了一聲,笑着制止了平鳳越說越激動的勢頭,「求你了,這裡是兒科。」
平鳳收斂了一些,聲音放到最低,可依然堅持往下說:「有時候我覺得你都成仙了,整個都沒七情六慾了,話又說回來,真要那樣還好,就成木頭疙瘩了,什麼都不用煩惱,可你真能那樣嗎?人活着吃五穀雜糧,就免不了俗事,就拿現在來說,你一個人帶着個病孩子,敢說一點不苦?事實明擺着,什麼不要錢?你總說我不為將來打算,我看這話說的是你自己……桔年,說到底你跟我不同,我不打算,是因為我沒辦法了,可你還有……」
「是嗎?」桔年笑笑,平鳳向她說教,那種感覺有點怪異。
「怎麼不是,大道理我說不出來,可有些東西是人都懂,說白了,女人就該有個男人,睡覺的時候有人抱着,倒霉的時候有人靠着,就這麼簡單。你說那個姓唐的什麼不好,有幾個小錢,長得人模人樣,看上去也不壞,最重要人家對你有點那個意思。你知道的,我們都在裡面待過,再找個好男人不容易,身家清白的,誰沒事找個刑滿釋放的,你當他是耶穌?對了,他知道你在裡面待過嗎?」
「誰?」桔年怔了怔,「哦……我跟他說過。」
「那你還想怎麼樣,我說桔年啊,你上輩子算燒了支高香,聽我的,別傻了,就算為了這孩子,活得正常點,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別人要是問我想找個什麼樣的,我只求一件事,給我一個不在乎我的過去,也跟我的過去沒有關係的人。」
「不在乎我的過去,也跟我的過去沒有關係?」桔年機械的重複了一遍。
兩人的說話聲儘管壓得很低,還是驚動了床上的非明。非明動了動,迷迷濛蒙地睜開眼,張口就問,「韓述叔叔走了嗎?」
桔年忙說:「平鳳阿姨來看你了。」
平鳳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非明,非明看了她一眼,沒有伸手去接。
「還想着你的毒蘋果呢?」桔年趕緊代非明接過,轉而對平鳳笑道:「這孩子真把病怪到蘋果上了。」
平鳳也不說什麼,順勢站了起來,把背包掛在肩上,「我也該回去睡一覺了。」
桔年送平鳳出去,非明也沒跟平鳳說再見。這已經不是她頭一次對「平鳳阿姨」那麼冷淡,自從她間接得知這個阿姨和姑姑認識的,這種態度就一直沒有改變,不管桔年怎麼責備和勸說。
也許對於非明來說,桔年是她的姑姑,她沒得選擇,所以她必須忽略姑姑也曾經是一個囚犯這個事實去愛姑姑,但是平鳳是個外人,一個有不堪過去的外人。
有時桔年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教非明判斷善與惡,孩子不理解其中太複雜的東西,即使她長大了,也未必能夠理解,這也許跟年齡沒有關係,這個世界的判斷標準本來就是如此。她不知道該為孩子日益分明的是非觀念感到悲哀還是慶幸。但不管怎麼說,非明有一個清白的人生總是好的,不像她,半生都活在混沌的灰色中,她愛上過殺人犯的兒子,被也許犯了罪的男孩子愛過,因搶劫包庇罪入獄,收養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再跟個妓女做朋友,終於有一個男人說也許能給她一段新的生活,結果卻是個同性戀。桔年想,究竟主宰她命運的神要有多麼天才,才能導演這一出瘋狂的幽默劇。
下午,禁不起非明一再地抱怨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如何地噁心,桔年慢慢地開始着手收拾東西,非明的身體狀況和發病原因她心裡有數,也許快的話,從醫生那拿到了檢查結果就可以出院了,畢竟這個病並不是在醫院裡躺着就可以根治的。
非明住在一個容納了三張病床的房間裡,其中一張空着,另外一張躺着個患有重病的孩子,連吃飯起床都沒有氣力,只能靠外婆等家裡人伺候着。那女孩比非明還大一些,可發育得很遲緩,看起來十歲都不到,頭髮所剩無幾。非明都不敢直視那個女孩,她已經知道害怕那種生命的脆弱感,只得一個勁地問桔年出院的信息。
「姑姑,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走?」
「韓述叔叔會不會來接我?」
「待會我們出院的時候記得要拿韓述叔叔送我的東西。」
……
終於,臨近醫生下班的時間,才有護士進來叫桔年到醫生辦公室去一趟。桔年點頭時,非明的表情猶如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幾分鐘後,桔年坐在醫生辦公室。負責非明的醫生是個看上去非常和藹的老頭,他詢問過桔年的身份,以及非明父母未能到來的原因之後,就一遍一遍地翻着非明的病例和檢查報告。
儘管桔年之前早有心理準備,但是那沉默的氣氛和緩慢翻動紙頁的聲音依然讓她侷促而不安。
「謝非明是你的侄女……那麼,你對她的身體狀況還是有所了解的吧。」良久,醫生總算是開了尊口。
桔年點了點頭,再難說出口,也不過是「癲癇」兩個字。從收養非明的那一天她就已經知道了。最初的幾年,她一直都在擔心着,害怕這個猶如定時炸彈一般的病隨時會在非明身上發作,可是非明就像個健康的孩子漸漸長大了,可這個病潛伏了太久,久到連桔年都誤以為它是不存在的。
那醫生看了桔年一眼,隨即從一疊檢驗報告中抽出非明頭部的影像圖,然後用手中的筆端點向圖的某處。
桔年只看到一個白色的小點。
醫生緩慢地說:「我們初步診斷為患兒的大腦半球處長有一個大小約4CM×3CM的膠質細胞瘤。」
桔年沉默,靜靜地看着醫生,仿佛一時間難以明白醫生的意思。
「換而言之,我們認為謝非明患有腦腫瘤,這很可能就是導致她癲癇發作的根本原因。」
這一次桔年聽懂了。她發現自己再一次犯了錯誤,就像以往很多回,面對恐懼,她都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其實都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