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我向你看:下部 第十八章 往事不要再提 · 2 線上閱讀

桔年用力分開擋在自己前面的圍觀的人們,一層又一層的人牆,密不透風地遮蔽着風暴中心那座驚恐和絕望的島嶼。時光仿佛倒流了,周圍的場景在眼前模糊難辨……盛夏,午後,冰涼的手,無功而返的救護車,似遠似近的警笛,水泄不通的圍觀者,白的擔架,紅的血,無風自落的石榴花……還有訣別的味道……她在發抖……不……不要這樣……

「不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不讓你的吻留着餘味……」

韓述坐在燈光幽暗,音響喧騰的K廳包廂里,聽着同事在台上忘情投入地演唱。

「韓述,喝一杯嗎?」辦公室的美女主任拎了半打啤酒坐到他身邊。

韓述擺手,「剛才已經喝了不少,現在我就喝這個。」

美女主任拿過韓述手裡的飲料在鼻前一聞,「檸檬茶,喝這個有什麼意思?」

韓述懶洋洋地把杯拿了回來,「這你就不懂了,檸檬茶里也有學問,我喜歡放三片檸檬,蜂蜜加祁紅,不要戳它,冰箱裡冰鎮十個小時以上,味道自然就出來了,顏色還澄澈。這杯……湊活罷了。」

「你哪來那麼多講究。」正好有人推門進來,美女主任小趙趕緊在身邊騰出個位子,嘴裡招呼着,「蔡檢,您算是來了,快坐吧……」

剛到的蔡檢聞聲走了過來,端端正正地坐在韓述和小趙之間。小趙忙着給領導倒茶,蔡檢打量了韓述幾眼。

「看你這幾天心情好些了?氣色都回來了。」

韓述笑道:「這光線跟鬼屋似的,您都能看出我的氣色,薑還是老的辣。」

蔡檢也抿着嘴笑,「乾媽這不是關心你嗎?你這孩子,從小到大沒少讓人操心。跟同學聊聊,心氣都暢了不少吧?」

韓述聞言一怔,他不久前是跟方志和「聊」過幾句,不歡而散。可乾媽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心下狐疑,嘴上卻不說,只暗自思量着,莫非這方志和跟蔡檢扯上了什麼關係?方志和莫名其妙地找碴,難不成是出自乾媽的授意。

不可能!方志和跟韓述打小玩得不錯,韓述的乾媽周亮和方志和幾個都認識,但僅限於認識而已。更重要的是,韓述了解自己的乾媽,方志和話里的意思跟乾媽的想法從根本上南轅北轍,完全不是一回事。

蔡檢似乎也自悔失言,笑笑接過小趙遞過來的熱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韓述低頭去喝他的檸檬茶,心想,這葫蘆里買的是什麼藥?

「你爸爸也跟你說了吧,趕緊把手頭的事情交接了,該幹嘛幹嘛去。你不是常說在城西院束手束腳的,現在可以遠走高飛,反倒捨不得了?」蔡檢對韓述說道。

韓述搖頭,「我說乾媽,當初非得讓我接這個案子的人是你,讓我放手的也是你,別拿我當槍使啊。我還真槓上這個案子了,從來就沒有我韓述過不去的坎。你別說,我還真有點進展了,更不能現在就撒手。」

「哦?」蔡檢一挑眉,神情也專注了起來,似乎對此頗感興趣。「說說看。」

「這是說公事的地方嗎?」韓述笑着擺了擺手,繼而壓低了聲音:「我敢肯定,王國華後面有人,他只是蝦兵蟹將冤大頭,真正的大魚還沒浮頭。」

「韓述,你可得掌握證據。」蔡檢所有所思地說。

韓述說:「這個我知道。我也不是第一天接案子,既然這件事被我碰上了,我非得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王國華雖然冤枉,但罪不至死,他也不能白死。」他說着,忽然放下了手裡的杯子,看着蔡檢,頗有意味地說道:「乾媽,您說唐業是無辜的,但是我看可沒有那麼簡單。」

蔡檢沉默了一會,低聲說:「韓述,你該不會……我相信你會公私分明的。」

韓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是嗎,您心理只怕也想着,糟糕,該怎麼防我故意給您乾兒子找碴吧?」

「我並沒有這麼說。」

「那就好。」韓述臉上換了正色,「您要真那麼想,未免也把人看扁了!」

「阿業他……」

韓述見小趙起身去點歌,小聲說道:「我只問您,唐業在海外有私人賬戶的事您知道嗎?還有,王國華死前最後一個有疑點的項目跟江源集團下屬廣利公司有關,而唐業跟廣利公司原財務總監滕雲過往從密您也不知情?」

蔡檢一向精明的雙眼裡也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她緩緩搖了搖頭,「你覺得……」

「如您所說,一切由證據說話,而我現在手頭上並沒有充足完備的證據材料。但是這個案子假如要查下去,唐業是繞不過去。乾媽,我知道這不是最初您讓我幫忙的初衷,但是我希望您理解,而且有個心理準備。」

蔡檢良久沒有出聲,似乎在品味韓述話里的意思。孩子大了,由不得人,她覺得自己也在慢慢變得蒼老無力,心越來越疲憊,以往的銳氣日漸在消磨,她長長嘆了口氣。

韓述看着乾媽這個樣子,心下也有些不忍,正好同事一曲唱完,他接過麥克風,笑着朗聲對大家宣布道:「下面有請我們城西院的少男殺手,甜歌小天后蔡一林小姐為我們演唱一曲……」

大家配合着起鬨,蔡檢終於笑了起來,罵道:「韓述你簡直沒大沒小。」可手裡卻接過了麥克風。

蔡檢愛唱老歌,是業餘的演唱高手,這在城西人民檢察院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不過敢這樣跟她開玩笑的除了韓述就沒有別人。

蔡檢的一首《分飛燕》唱得如泣如訴,韓述鼓掌之餘,掏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小趙從點歌台處回來,巧笑倩兮地打趣道:「韓述你今晚是怎麼了,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手機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回……我看看!」

她趁韓述不備,一把搶過手機,笑着閃過身避開韓述企圖奪回來的手,「讓紀監小組長檢查看看有沒有兒童不宜的內容。」

韓述一奪之下沒有成功,也不再計較,笑着舒服地靠在軟綿綿的沙發上,「看到了好東西不要忘了告訴我。」

小趙擺弄了一會,失望地把手機拋回給韓述,「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你瞎看什麼?」

韓述笑嘻嘻地說:「我看時間罷了。」

正說着,握在手裡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起來,上面顯示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響了兩聲就掛斷了。韓述一急,立馬從沙發上躍起,匆匆地跑出門外回撥過去,

「喂,喂,我是韓述,你哪位?」他唯恐周遭太過嘈雜,對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還好這個擔心並沒有成為現實,對方的聲音也清楚地從彼端傳來。「您好,我處可為您提供六合彩特碼預測服務……」

韓述一愣,繼而大怒,「預測個鬼,小心我揣了你們的老窩。」

他憤而掛斷,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麼那麼地失望。

今天是非明演出的日子,韓述是記得的,他沒有去,因為害怕自己在桔年眼裡再度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可是一整晚,他都沒有放棄一個設想,非明喜歡他,希望他去看演出,有沒有可能她因為非明的期待而給他打電話呢?依她的脾氣,這個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他着了魔似的心存期待。

推開門走回包廂,韓述依舊掩不住失落。蔡檢恰好唱完了最後一句,歌興正濃,招手叫來韓述,就對小趙說:「點首歌讓我跟韓述一塊唱。」

韓述過去也是個不折不扣的麥霸,可這時哪有那份心,連連求饒,「我之前喝多了,唱不了。」可蔡檢故意板起臉,他也不得不依。

「韓述你唱什麼?」小趙在一邊問道。

「無所謂,有什麼是我不會唱的?」

「蔡檢,要不給你們點一首《敖包相會》?」小趙轉而問蔡檢。

蔡檢說:「換首新歌,免得韓述老說我活在七十年代。」

韓述嘀咕:「太新的您也不會啊。」

小趙會意,給他們點了首不新不舊的《當愛已成往事》。

「這首好,這首我們小天后會唱。」韓述笑道。

稍顯滄桑的一段過門後,蔡檢的女聲傳來:「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聽着這首歌被蔡檢用她拿手的民族唱法「全新」演繹,韓述握着另外一個麥克風,也不由得撇過臉去,憋住臉上的笑意。

「哎,認真點,別笑啊。」小趙在一側暗示着。

韓述這才收斂了些,正兒八經地跟着蔡檢的節奏,儘量專注地聽她唱,一邊用手輕輕和着拍子。

「……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底。」

不知道是特定的心情還是太過專注使然,韓述定定地站在那聽着,這首爛熟於心的歌,竟然莫名地有了種別樣的況味。他試着閉上眼睛,恍惚間,仿佛蔡檢也不再是蔡檢,歌也不再是那首歌,身側只剩下一個聲音在幽幽地敘述。

「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

韓述怔怔地有些出神,直到蔡檢輕輕咳了一聲,才留意到已經到了自己的唱段,好在這首歌他閉着眼睛也能唱下去,趕緊接過。

「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秘,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

不容易……有多不容易,這十一年裡,他冷暖自知。

「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裡,我對你仍有愛意……愛意……我對自己無能為力。」韓述漸漸地也不去看那大屏幕上的歌詞,自顧往下唱。有些什麼東西,電光火石一般的閃過,照亮了,又熄滅了。

「因為我還有夢,我依然把你放在我心中,總是容易被往事打動,總是為了你心痛。」

那個女聲恰如其分地纏了進來。她說,「別留戀歲月中,我無意地柔情萬種,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問我是否言不由衷,為何你不懂……」

「別說我不懂。」韓述輕輕地接了下去。全賴酒精的後勁,他眼裡只有另一端欲說還休的她,身影單薄,額前有被風吹亂的頭髮,白着一張巴掌大的臉,眼角有克制的眼淚。

「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人生已經太匆匆,我好害怕總是淚眼朦朧……」

「韓述,韓述,唱啊,換你唱了……」

「你怎麼了韓述……」

韓述緩緩垂下了握着麥克風的手。

他的人生沒有了她,當然會不同,一切都將改寫。如果可以,韓述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遇見謝桔年。然而如果真的可以,他願意重回過去的每一天,好的壞的,幸福的,不幸的,統統重走一遍。只不過,再不會讓她收到一丁點的傷害。

從來沒有人逼過他流連在那些過去里,不肯相忘的人一直是他自己。他苦苦相逼,他言不由衷,他怕承認了之後再無路可退。然而一切不過是因為他心中藏着一個被愧意包裹得密不透風的盒子,如今拂塵開啟,才發現裡面不過是最卑怯的感情。

他是等不來桔年的電話的。

從來韓述就救贖不了謝桔年,需要救贖的那個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