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我向你看:下部 第四章 好察非明 · 1 線上閱讀
非明的名字是桔年取德才,出自古諺「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謂明;必勝非勇,能勝能不勝之謂勇」。很久很久以前,桔年曾經用這句話開導過一個眉目鬱郁的蒼白少年,事實上,她也一直試圖將此作為自己的人生箴言,戒狷狂,戒好勝,抱朴守拙,安分隨時,難得糊塗。後來她想了很久,又覺得這樣的信條其實大多數不屬於智者,更多的是屬於弱者的自我寬慰。桔年一直認為自己正是這種怯懦的人,然而正因為這怯懦,許多事情,大概還是不要看得太明白為好。
黑的另一面就是白嗎?愛的另一面就是恨嗎?死的另一面難道就是生?說起來都是一筆糊塗賬。桔年出獄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費盡一切的心力去尋找巫雨的葬身之處,這曾是支撐着她在獄中賴以度過漫漫黑夜的唯一希望,是她扮演好一個模範女囚的動力,快一點走出去,再快一點,就可以回到他身邊,哪怕他已經深埋地底。她不知道看那一眼究竟有什麼意義,然而這卻是讓在把高牆之中的煎熬減到了最低。
她出獄那天是個雨天,裡面的獄友和熟悉的獄警都對她說着應景的祝福:雨水能夠蕩滌一切的前塵和污穢,昭示着新生。可桔年穿着當年入獄時,也就是蔡一林最後送給她的那套衣服,緩慢的走出昌平女監鏽跡斑駁的鐵門,外面空無一人,除了將天地連成一片的雨幕。她不知道路在哪裡,也許就只能怪雨水遮住了她的眼。
父母早就不認她這個女兒,家是回不去了。世界上唯一會牽掛她的人在某處靜靜長眠,等待她的探訪。桔年懷揣着那張出獄證明和在獄中工分換得的262元錢,找不到回城的公交線,只得一遍一遍伸手攔着偶爾過往的出租車。那些車輛無一例外的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水珠從她短髮的盡頭匯流成無數道蜿蜒的小溪。她在焦慮過後漸漸也覺得荒唐,又有哪個司機肯停下來搭載一個監獄門口渾身濕透的女人?
天地無限大,大得荒涼,一個人卻沒個安生處。
這時,桔年才看到雨中撐傘急急走來的女人。
是平鳳。她穿着最艷俗的紅色連衣裙,火一樣燒在雨中,額角有汗,嘴裡漫不經心的說:「來晚了,最後接的那個傢伙,跟打了雞血似的,我X他娘的……」
那些粗鄙的話流暢的從平鳳精巧的嘴角吐出,桔年在一愣之後,擁住了這世俗的真切的溫暖氣息。
之後的一段時間,桔年一直暫住在平鳳窄小凌亂的出租屋裡。平鳳先於桔年半年出獄,毫無意外的重操舊業謀生。她不怎麼跟桔年說過什麼肺腑之言,總是很忙。那時,桔年正在為找一份飯碗四處碰壁,身上有限的錢很快所剩無幾,她知道,沒有平鳳,她走不過那些日子。除了閒暇之餘把平鳳狗窩似的出租屋打理得井井有條,桔年沒法再做些什麼。
平鳳年輕、漂亮、妖嬈,在同行里算是頂尖的,生意也總是很好,夜裡她通常不在,為了桔年,她從不將「客人」帶回住處。桔年也是在平鳳的支持下不遺餘力的打聽着巫雨遺體的下落,跑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臉色,終於得償所願。
跟陳潔潔所知的基本吻合,因為無人認領,巫雨被政府安葬在市郊。沒有像一些死囚一樣被送往醫學院實驗室,在桔年看來已屬萬幸。桔年憑着知情人的大概指認,依稀找到那個荒涼的地方。由於路程遠,去到的時候已近黃昏,佇立在那些野草前,迎着夕陽的方向,餘暉最後的眩目讓桔年幾乎睜不開眼睛。很長時間她心中都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從城市的一個邊緣到另一個邊緣,從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到另一個角落,這就是巫雨的一生?裡面悄無聲息的人真的是他?
桔年站到兩腳僵麻,才在平鳳的催促之下離去。離去之前,她木然的將高二那年巫雨送給她的那片「最好的枇杷葉子」掩埋在泥土裡。他說過的,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就讓這點熟悉的氣息陪伴長眠的人吧。
很意外的是,在這整個過程里,桔年滴淚未落,不止平鳳擔心她憋出了病,她也一度以為在這一刻自己會崩潰,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她甚至並非在心痛之下忘記了哭泣,只是覺得茫然和陌生,竟如沒有感情一般麻木的完成了一個長久以來渴盼履行的儀式。是永久的別離和數年高牆中的孤寂鈍化了刻骨的思念?
平鳳嚼着口香糖陪着桔年往回走,眼裡卻不無憂色,桔年的平靜和漠然讓她有些毛骨悚然,直到走出了墳場,她剛鬆一口氣,一直在她身畔的桔年卻停駐不前。
桔年像聽不到平鳳的呼喚一樣沖回之前的地方,一言未發,俯下身子就用雙手奮力的拔着猶有些鬆動的泥土。平鳳嚇了一跳,害怕桔年做出什麼驚人之事,然而桔年只是從泥土中翻出了不久前埋下的那片枯黃的葉子。
「你怎麼了。」平鳳當時挽着桔年問了一句。
桔年捏着那張葉子,突冗的對平鳳笑了一聲,她說:「我真傻,巫雨怎麼可能在這裡。」
是啊,巫雨怎麼可能會在這裡?黃土之下那副死寂的枯骨怎麼可能會是桔年的小和尚。他土葬也好,火葬也罷,就算在醫院的實驗室里解剖得支離破碎又如何,那不是他,只是一副被丟棄的軀殼。
「可是他們明明說……那他在哪裡?」
桔年笑笑不語,拉着平鳳離去。
她沒有說,是怕平鳳以為她瘋了。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從眼睜睜看着巫雨在她面前一腳踏空那時起,她從未這樣清醒。
她的小和尚從未死去,她一直都在,只是他在看不見的地方注視着她,就好像離開姑媽家那天,他在石榴樹下目送桔年離開。他不說話,不肯看她,也許只不過是打了一個盹,總有一天,他會睜開眼睛,在和風花語中轉過身來,朝她粲然一笑。
心事既了,現實又擺在眼前,要生存下去,總得尋找到謀生之所。不管願不願承認,那三年的監獄生涯都是桔年端起謀生飯碗的障礙,你可以說不在乎,卻不能當它不存在。找工作者多如過江之鯽,用人單位誰不願意選擇身價更為清白的對象。
最絕望的時候,已經足夠樂天知名的桔年也在失望而返的疲憊中陷入長久的沉默。她畢竟不是幻想世界裡跌到谷底學得的絕世武功的幸運兒,相反的,一無所有,平凡如斯。
平鳳在天明時分歸來,鞋也不脫就仰頭躺倒在桔年的身邊,她知道身邊的人睡不着。
「要不……」
「不,平鳳,不……」
桔年在平鳳遲疑的說出那句建議之前斷然回絕,她倉皇的發現自己並非義正詞嚴,而是多麼害怕自己的動搖。
平鳳沉默了一會,繼而發出了微不可聞的一聲冷笑。
「也對,你當然說不,你跟我不一樣。我是髒的,你還是乾淨的,我不該拖你下泥潭。」
桔年何嘗聽不出平鳳話里的譏誚,她側過身來。「髒,乾淨?我和你有什麼區別,可我們又比誰髒。平鳳,我只是想,總還是會有別的選擇的,一定有的。」她試圖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少一些不確定,這是對平鳳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平鳳,也許我們都會有另外一種出路。」
「是嗎。我困了……」
平鳳再沒有說話,似乎已沉沉睡去,桔年在沉默中閉上眼睛。然而一個相同的疑問似乎仍揮之不去。
別的選擇和出路,會有嗎?
也許是有的,這「出路」對於習慣了寬廣大道的人來說不值一提,然而在需要的人看來,已經足以得到一片生天。也是全賴幾年來在獄中的良好表現,昌平女監的一個負責人輾轉得知桔年出獄後的窘境後出面幫忙,終於為桔年在本市的一所福利院裡謀得了一個干勤雜活的工作,每月收入雖不多,但已足夠維持生計。桔年感激之餘,勤奮工作自然不在話下。
福利院是一個被照顧的地方,也是一個被遺棄的地方。這裡有年邁無依的老人,年後失怙的孩子,桔年協助院裡的工作人員,每日打掃衛生,清洗被單,忙忙碌碌,倒也沒有人太在意她的過去。她只是害怕那些臨終老人的眼睛,更害怕那些走了又來的棄兒,每次看到那些小小的身影,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去想起陳潔潔說的,永遠不再相見的孩子。
然而命運的安排自有它的奇妙之處。桔年在市福利院工作大半年後,一個午後,她正在拖走廊的地板,無意間聽到院裡的護工和外來的愛心人士間提到的一個可憐的孩子。那是個女孩,三歲,據說父母不詳,一出生就被人收養。養父母在孩子兩歲左右,發現餵飯過程中發現她突然出現了面頰青紫、手腳痙攣的症狀,開始還以為是不慎誤食窒息,送到醫院後才診斷出患有先天性癲癇。這對養父母得知後大受打擊,多次帶着孩子輾轉各醫院就診,但均被告知目前仍無有效醫療手段根治。雖然這病並非時常發作,但是只要它一天存在,都不啻於一個定時炸彈隨時爆發。由於自身家境也不算極好,那對養父母再三考慮後還是退縮了,雖然不舍,還是將這個女孩又送回了福利院。其後雖然還有想要孩子的夫婦有過收養的打算,但是一聽到這個病,無不打了退堂鼓。
桔年也不知道那個下午她把那條走廊拖了多少回,從這一端到那一端,又從頭開始。直到院長走過,好心的提醒一句:「小謝,這地板已經亮的能照出人影了。」她停下來,這才知道自己很累很累。
一個三歲的,身患癲癇被人遺棄的孩子。
桔年對自己說,在福利院這大半年,可憐的例子看得還不夠多嗎,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可是放了手中的清潔工具,不知怎麼的,她還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孩子午後的活動室。